二
如若死的是寻常人，蒙毅本不须跑这一趟。 少府车驾在宅院大门前急停，驾车之人步履轻盈地跃下地，脚步一刻不停向内迈去。原本带人等在门里等候的中尉还来不及呵斥“你是何人”，就听见径自走在前面的人头也不回抛下一句，“你们何时发现人死了？可查过照身？” 再定睛仔细一瞧，前面属于九卿的官服笔挺，衣摆在疾步前行中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竟然是蒙毅亲自驾车。 中尉那句叱责便卡在喉咙里，不得不被自己硬吞下去了：虽然少府掌的是国君私库，大家同是咸阳官员隶属相邦之下。可蒙氏恩宠远超如今的左右相，蒙少府任此职不过几年，陪伴秦王的时日却有十几年了！即便咸阳权贵士族如云，可谁见了蒙家人不礼让几分呢。 又想到今日燕国使节献城，蒙少府理应陪伴王上，却被一桩凶杀案闹到不得不临时离了咸阳宫，难怪如此着急。当下更不敢怠慢，领着手下追上蒙毅脚步，客客气气道：“说来奇怪，是署中下仆洒扫时，发现有人将一块麻布钉在墙上，待取下一看，才发现上面写着这里出了凶案。因着此人是有名的豪商，加上今日又是王上大事，怕有万一，我便带了人来看看，想着若是有人胡闹也就罢了……” 为了秦王接见燕国使节，蒙毅今日起得比平日还要早，东方天色未见白影，就服侍着嬴政起身。这会又是亲自御车疾驰而来，却丝毫不见疲惫神色，一双眼眸炯炯，盯着中尉：“此人原是韩国巨贾，在我国灭韩后，是第一批向我王献忠的商人。”蒙毅说着，冷笑一声，“韩、赵虽灭，却余孽不绝，这些主动迁来咸阳的豪族，本该被中尉着重盯着。” “怎么人被杀了，中尉还需要一块没头没尾的神秘布条才知道？” 中尉原比蒙毅还年长不少，一把美髯几乎垂到胸口，加上蒙毅生得面嫩，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面相，若脱了官服，活脱脱一个刚行了冠礼的士族公子。两人站在一起，看着年纪相差甚远，却是蒙毅气势逼人，中尉一个中年人这会被他几句话说得冷汗浸了满背。 说话间几人已经进了厅堂，尸体自然不会摆在这里，再者蒙少府于仵作验尸之事了解不多，看了也无用。他只环视打量四周，对着中尉比了个继续说的手势。 见蒙毅不再继续深究，中尉心中长舒口气，知道自己算是过了这关，只是解释还是要解释的：“少府见谅，我平时也确实派人多加留意这些人的动向。一则此人殷勤不似作伪，少府想必也知道，此人多次进献宝物于王上。” 蒙毅短暂地点点头，话说得确实不假。他对这韩国大商多有留心，也确实是因为嬴政从这人手上买了不少奇珍的关系。虽说是买，可那些宝物有市无价，嬴政让他支出去那些钱，只怕赚不到多少，再去掉攀上咸阳宫关系的打点，还要赔上许多呢。此人说得又是诚恳，什么韩王安耽于享乐，韩国宗室当年又是如何对他们这些大商盘剥吸髓，直到来了咸阳秦王治下，才总算体会到明君治下，商贾也能过得舒心日子。字字句句都是发自肺腑的真切模样。秦国富庶，王上勤政，不过是喜欢收集些珍稀罕见的精致玩意儿充实他那宝库罢了，本就花不了几个钱，比起打猎园子更算不上什么。加上身处咸阳，一介商贾也难掀起风浪，连蒙恬都不怎么管的，蒙毅更不会巴巴上赶着讨嬴政白眼瞧。只是划出几个韩国赵国的大商，令侍从派人多多留意，偶尔嬴政兴起，要商人进上货物单子细看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他看上什么便是什么，蒙毅从不阻拦。 “今日派人通知蒙少府，则是因为……”中尉叹了口气，面露难色，“实是因为不久前中庶子与此人来往颇为密切。” 这中庶子再没别人，自然指的是蒙嘉了。 “此人不知怎的，似是突然走通了中庶子的路子，署中小吏曾数次见两人在酒肆相约。报到了我这里，我想着中庶子如此行事，大约是王上的意思……” “荒唐！” 蒙毅只觉得太阳xue突突直跳。 “蒙嘉不过是个中庶子，如何能代表王上心意。”他声音冷下来，年轻英俊的面庞上像是挂了层霜一样，“难道蒙嘉杀了人，也是王上的意思不成？中尉掌着咸阳治安，见蒙嘉如此荒谬，就该上报相邦，也好避了今日的祸患。” 蒙毅指着几案上歪倒的酒器茶皿：“此人昨夜曾有来客，中尉可曾追查到来者何人？” “查了、查了，”中尉忙不迭道，“只是周围住家都不曾听闻动静，这块都是些有点家底的，门户相距不近，一时半会还未有线索。” 蒙毅心底隐隐不安，韩国豪商死的时间太巧了，怎么偏偏是今日，又是那样奇怪的被发现……蒙嘉……蒙嘉之前极力游说嬴政接见燕国使节……蒙恬去了蓝田大营，他军务未了，本该自己陪在嬴政身边才是，但是偏偏这样巧，偏偏死掉的人不久前才觐见过秦王，偏偏沾上了蒙嘉，中尉不得不使人通知了自己…… 像是在无形中织就的蛛网，细微而绵密，已经把猎物黏于其上，只是蜘蛛尚未发动，猎物甚至不知其身处何处！ 蒙毅强行令自己敛住心神，继续追问：“此人死于何种兵刃？” 中尉也是经年的老人，至此已觉大事不妙：“被一剑穿胸，胸口豁开血洞。凶器已经查过了，是寻常佩剑，看样子像是韩国贵族常用的剑，并无特别之处。” 蒙毅眉头皱得更紧：“入豪邸杀人而无踪迹，想来不是普通仇杀。一剑当胸，应是有武技傍身。常人若携带显眼兵刃进咸阳城，则必然登记在册。若要城门署不查，只有几种情况……燕国使团入城后，此人除了蒙嘉还和什么人来往过？” 话音未落，策马疾驰的哒哒声由远及近，想来是事出紧急，竟直接纵马进了院内。 “蒙少府——”马上内侍尖声喊着，还未等骏马停步便一骨碌滚下马背，险些摔在地上。他顾不得自己满脸汗水，一迭声催促，“王上遇刺，少府速速随下臣返回咸阳宫为上！” 蒙毅浑身一颤，立时僵在原地，只觉得内侍尖高的嗓音离得极远，却震得他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置。心头似被一刀插进翻搅不住般剧痛，他下意识捂住胸口，原本挺直的腰已经不由自主弯下去了，待要张口，不等说话已经是一口血直呕了出来。 见蒙毅一声未发就吐了血，中尉与内侍皆慌了神，急急围上去扶住他胳膊。内侍心下懊悔话说的太急，竟把秦王的心尖子唬得如此，忙忙安抚：“少府莫急！王上无碍，只是如今宫里乱糟糟的，小高公子受了惊吓啼哭不止，怎么也哄不住。王上着急得很，正等着您回去哪！” 闻得嬴政无碍几个字，蒙毅方觉得神魂归了位，片刻工夫竟已如同生死中走了一遭似的，贴身衣服湿得透了，外裳也沾了血，真真狼狈至极。蒙毅却顾不得这些，抓住内侍衣摆追问：“高儿怎会如此？难道王上带着他……” 蒙毅心里也是一团乱，乍然听闻嬴政遇刺，他已想到燕国使团必然与此事有关，其中谋划更非几日之功。这些亡命徒孤注一掷，行刺不成是否还留了后手，这死人进献到秦宫的东西又安不安全？王贲与蒙恬同在军中，父亲王老将军乃至杨端和都不好插手王上内宫，真有什么事，冯去疾李斯能保住自己别拖累嬴政就算好的了……想到这里恨不得马上飞回咸阳宫里。又听说公子高受惊如此，心里更沉，嬴政对孩子向来宠爱，几乎是有求必应，若是自己走后他一时兴起，答应带着两名公子上殿——小孩子是最容易被当作人质筹码的！ 內侍看他面色雪白，连嘴唇都失了血色，哪敢耽搁：“小高公子原随着长公子在内宫等候王上。许是心里着急，两位公子偷偷往章台宫附近去了，谁知正碰上往外面抬那刺客的尸体，加上周围宫人说着什么王上遇刺，可不就把小高公子吓坏了！” 蒙毅摆手，示意他跟上，自己抬脚就往外走，内侍跟上去硬从他手里夺了缰绳：“少府且车里坐，下臣来御车。” 蒙毅也不和他争，随手抓了车内的软囊掐在手里。他合上眼，脑子里却止不住浮现出早些时候的画面。扶苏有问有答，将一篇《有形之类》讲得甚好，即便嬴政对他要求极高，此时听着长子用稚嫩声音有条不紊阐述自己的观点，也忍不住带笑颔首。扶苏讲完，扭头看着父王威严美丽的脸上笑意满盈，单薄的小胸膛挺了挺，一脸期盼地看向嬴政。 “扶苏讲得很好，”嬴政笑着继续揉搓小高柔软的头发，把小高弄得像只炸了毛的猫仔，“可见是下了大功夫的。” 长公子脸颊红彤彤的：“扶苏谢父王夸奖。” 蒙毅看他这副故作镇定但身后如果有尾巴肯定在猛力摇晃的模样，也快笑了。只能干咳一声提醒嬴政：“王上，之前可说了，长公子讲得好，你是要赏的。” “父王，赏王兄。”小高也跟着稚声稚气地，踮起脚往一旁的镜台摸。 谁知嬴政这会正松开他低头解自己腰上悬的玉佩。他垂下头时，打磨精致的珠帘也便跟着晃动，好巧不巧就挂到了幼子衣袖坠着的金铃。不等做出反应，剩下的珠串都打在幼子圆嘟嘟的脸颊上。嬴政恐怕那些珠子打到他眼睛，忙把小高抱在怀里看他的脸，见粉白桃子一样的脸蛋上只有隐约的红印子才松口气。不等蒙毅过来，就放下幼子欲要起身。小高袖上挂着那珠子却还没解开呢，嬴政要起身，那串珠子就被拉动几下，眼看冠都要歪了。 嬴政素来不耐烦这行动时每每碍事的东西，如今冕旒又打到了公子高的脸，当下脸上就有了几分不耐烦。蒙毅只能顺着毛哄，说些毕竟是大场合冠总要戴的。 “碍事得很。”嬴政拂开蒙毅欲为他打理发髻的手，“小毅，还是去取通天冠来。” 看蒙毅还是犹豫，嬴政哼笑道：“寡人召见他们，已经是无上的荣耀，怎敢对寡人衣着挑三拣四？再者，今日这副样子，说不定正是提醒寡人勿要戴这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