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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丰盛的爱不分彼此,所以我们才有力量走向永恒。

    ——Christina?Rossetti

    黑色紧身上衣的衣领被高高竖起,柔软的布料包裹住他唯一的弱点。真扫兴,这个不懂美学的家伙。流畅线条中看似突兀的凸起,却是点睛的一笔,而随着吞咽的动作荷尔蒙无意识翻涌的妙处,庸俗的凡夫自然也无法懂得。连绵的漆黑山脉,始于乌云顶端的海蚀崖。在呼吸间规律起伏的胸膛,沉闷的心跳鼓舞了一万匹脱缰的野马。山峦磅礴的盛景在腰际窄下去,以至于戛然而??止,而再往下……

    于是走上前去,轻轻揭下那轻薄的盔甲。像信徒一般用唇齿膜拜,津液嗫嚅着人类听不清的呓语。后腰被人环住,山峰崩塌般压住胸口,不受控制地向后退却,直到半边腰臀被流理台台面的冰凉刺痛。他刚放下的咖啡杯在身后几厘米?不管,指尖扒开那碍事的衣领,指腹传来的体温灼热到令人称奇。你的身体也不像言语那般冰冷啊?挑衅一般的,又好像招猫逗狗,如一片鸦羽飘过颈下的骨骼,沉默地提问着早已写好答案的问题。被晨露滋养的花瓣在无人造访的崖边留下一抹淡漠的浅红,被默许的掌纹触碰着层峦最原始的壮阔,往下,再往下,直到叩响最隐秘的那道关隘。是皮带么,还是暗扣?滑落的视线,后颈丛生的汗滴……

    “你已经盯着我超过十分钟了。”

    “你说什么?”卡维身形一震,后背噌地冒出冷汗。他攥紧咖啡杯的把手,紧张地咽下一口唾沫,不自觉地坐正了身子。

    “显然你还没有意识到,从你端着咖啡坐到沙发上开始,你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我的身体脖子以下膝盖以上的部位,”艾尔海森把空咖啡杯放在咖啡机旁边,转过身往衣帽间走去,“如果你早起是为了享受无所事事的乐趣,我更建议你回到床上补足昨晚缺失的睡眠。”

    砰!咖啡杯底座和茶几桌面激烈碰撞,温热的咖啡液四溅,好像一滩无辜者的泪水。“谁乐意盯着你看啊!我就是,就是看不惯你今天的衣服搭配!先不说这么热的天气你穿高领,你对穿搭的理解甚至比不上十岁的小孩,简直是对美学的亵渎!”

    “恼羞成怒、顾左右而言他是庸人被揭穿后的惯用伎俩,”艾尔海森穿好外套从衣帽间走出来,轻轻瞥了卡维一眼,“我不明白你的愤怒来自何处。我只是把内搭换成了高领,其他都没有变化。无理取闹只会让你看起来睡眠不足,卡维。”

    他无视了卡维忿忿的怒视,兀自收回目光,向门口走去:“还有,我认为让我翻箱倒柜就为了一件高领衣服的罪魁祸首并不是我。”

    门锁转动,关门声轻微却刺耳。他朝着门口撇撇嘴:如果不是那家伙自己乐意,谁能逼他在大热天里找件高领套身上?总不能是我吧?等等……记忆在一瞬间闪回,唇舌间温热的触感、犬齿摩擦皮肤时类兽的狂喜、摁住后脑的有力的手掌……

    卡维痛苦地长叹一声,把脸深深地埋进了掌心。该死,又是这种梦。好像一根针从缝隙戳进头颅,在缺觉引起的阵阵头痛里卡维再一次回忆起昨晚那个荒谬至极的梦。不,不止是梦。最近一个星期,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对艾尔海森,那个混蛋家伙,不受控制地产生着……幻想。不论时间或地点,疯狂的种子好像随时随地都可以生根发芽。

    在清晨的盥洗室,他含着满嘴泡沫想要询问艾尔海森肩上的痕迹和唇印从何而来,下一秒却对上男人镜中的目光,冷静到饱含蔑视——他身上明明什么也没有;在傍晚的浴室门口,他一边扭过头一边翻着白眼扔出一件起居服,而在思绪的末梢,浓稠的水汽早已成为荒芜的温床;凌晨昏黄的台灯下,他停下手中的笔,看见手边不知何时艾尔海森留下的字条:明天起床后记得购买面粉。少喝酒。谁知道呢,如果他恰到好处地发现了纸条,他们也会在相拥着滚上宽阔的双人桌,然后……

    幻境像附身的鬼魅一样折磨着他,让他在每个深夜擦去玻璃上的水雾,唾弃着镜子里晦暗的双眸。他在孤立无援的午夜三点和最不堪的欲望对峙,理智被魔鬼绞死,他沉默着拧开水龙头,感觉自己的手上正流过一条腐烂的河流。

    我早已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所以我不能够让你再一次离开,艾尔海森。

    我不能让你知道我正怀揣着怎样龌龊的想法试图从朋友或是敌人的角度重塑你,不能让你因我的痛苦而痛苦,因我的不幸而不幸。……然而艾尔海森能够对他的悲哀感同身受吗?卡维把脸闷在掌间,苦笑一声。

    不,那还不是最重要的。最让他惊惧不已的,是一个他不愿承认却避无可避的事实:他对艾尔海森充满幻想,却从未拥有爱人的视角。

    爱与欲竟是如此割裂的东西吗?毫无经验的卡维面对着隐藏在黑暗中的庞然的怪物,眼睁睁看着祂生出柔软的藤蔓,蔓延、缠绕,一点点勒|紧他的手臂和大腿,攥握住他的每一个器官。疯长的枝叶摩挲着一片尚未被人踏足的土地,月亮自深蓝的海底传来满足的喟叹:而他的痛苦与欢愉皆来自双腿之间,最原始的生息,却不是爱的领地。

    我竟是如此容易被欲望支配的一个人吗?卡维轻叹一声,轻轻将茶几上的污迹拭去。

    傍晚的兰巴德酒馆热闹非凡,炖菜的味道铺满整条街道,佳酿飘摇的香气让轻纱一般的日光也变得甜蜜。喝醉的人、争论的人、相聚的人,卡维握着最后一抹淡薄的余晖走过熙攘人潮,推开了酒馆大门。

    “卡维,你来啦?”他曾经的同门、如今的酒友拉尔班一眼认出了他,一边热情地对他挥手,一边用手肘拱了拱身边的人,示意他们给卡维让个座。

    “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都快六点半了,”拉尔班一边说着一边将杯底的残酒一饮而尽,“老板今天又从蒙德进货了,新到的蒲公英酒相当不错,你可得试一试啊!”

    卡维应了,扬声向老板要了一杯蒲公英酒,揉了揉酸痛不已的肩膀说道:“我最近可太忙了!和你说过吧,我上周接了个大单子,老板大方,但事也多得很,又说不清他的要求,给了设计稿又不满意。来来回回改了十几遍了,这几天一直熬夜呢。”

    “哎呀,大家都不容易。我有个学姐,课题要研究须弥蔷薇的药用价值,眼看就要出成果了,辛辛苦苦养了大半年的花被隔壁组的老鼠吃掉了大半,你说这,哎!”拉尔班拍了拍卡维的肩膀以示安慰,又道,“不说这个了,说点好玩的,你进来的时候我们正要说这个事呢。”

    卡维举起酒杯喝了一口,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你猜怎么着,我们那位大书记官,艾尔海森,有对象了!”

    “??咳咳咳咳咳!”卡维被这劲爆的消息劈了个外焦里嫩,他嘴里的酒还没咽干净,一阵剧烈的呛咳后,他扯了一张纸擦擦嘴,震惊道:“不是?谁??艾尔海森???”

    “八九不离十!我今天下午去书记官办公室交材料,看见了大书记官……”因论派留任教令院的女职员阿塞娅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嗓音,“他脖子上有吻痕!”

    “而且不止一道呢,还有牙印!哇,又咬又亲的,真厉害啊……”

    “真的吗,你确定你没看错?”同桌的人也有不太相信的,忍不住发问道。

    “嗐,错不了的!就算把吻痕认错了,牙印总错不了吧?绝对是人咬出来的!大书记官八成是找了人了!”

    震惊之后,卡维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闭上眼闷了一大口酒。那个混蛋,我说他怎么在大热天还穿件高领呢!但他每天除了按时上下班都在家里,上哪找的对象?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我好歹是他学长,还是室友,居然不告诉我?他到底把我当什么了?

    不对,怎么会有人爱上艾尔海森啊?

    “老板,再给我两瓶酒!”卡维忿忿地捶了一下桌子,酒杯轻跳起来,回落时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他到底上哪找到对象的?那个古板、刻薄、冷漠的家伙!怎么会有人爱上他啊?”

    “你们都想象不到艾尔海森那家伙有多可恶!我和你们说……”

    “准确来说,我们已经听你念叨过很多次……呃,好吧。”阿塞娅的衣袖被身边的女伴扯了一下,识趣地闭上了嘴。

    酒馆老板端着托盘走过来,把酒瓶轻轻放在已经半醉的卡维身边:“卡维先生,您的酒。请问今天的账是您自己付吗?”

    “记在艾尔海森账上!”

    晚钟敲过八声,浅绿色的微风捎来下弦月轻浮的吻。艾尔海森从多莉的商铺离开,把一只小罐收进了贴身衣袋。顺着须弥城的街道走下去,路尽头人声鼎沸之处便是兰巴德酒馆,食物的香味在夜晚最能动人心扉,昏黄的灯光透过磨砂窗,好像一方在冬夜久候归客的壁炉。

    但是艾尔海森每天晚上出现在酒馆并不是为了肤浅的口腹之欲。

    他推开大门,毫不迟疑地转向最吵闹的那一桌。桌上摆着十几个空酒瓶,而他的同僚们三三两两,或坐或趴,看起来都至少处于神志不清的边缘。但艾尔海森并不关心这群人。在人群中央,他一眼就看见了那头耀眼的金发。金发的拥有者和他的朋友们坐在酒馆昏暗的角落里,被层层削弱的灯光自斜上方照亮他的眼睛,那双赤瞳就像血液那般生动,一如十年之前,一如他们相见的每一天。

    卡维,你好像生来就如此引人瞩目。

    卡维正半边身子趴在留言板上,一手举着酒瓶,一手拿着笔在板上胡乱涂抹,嘴里嘟囔着无人听懂的呢喃。留言板是老板取来的,他正在柜台前擦着酒瓶,脸上的微笑隐隐诉说着习以为常。艾尔海森向老板点头示意,不动声色地走到卡维身旁,轻轻从他手中抽走了酒瓶。

    “该回家了,卡维。”

    好像落入一片柔软的浓雾,神智尚且清醒,身体却不由自己支配。缓慢生长的雾气覆盖皮肤,不会成蝶的茧在蒲公英酒的海洋里漂浮。蜷缩、再蜷缩,把膝盖尽力贴近胸口,好像这样就能回到生命最初,在母亲的羊水里,不过是一粒不知曾经不辨未来的种子。时间在倒退。像抓住母亲的手指那样握紧一捧海水。下沉,永无止境地下沉,蓝色的海水越升越高,而被吞没的并不只是呼吸。……死死地抱住一根浮木,好像就此种下了来生的锚点。

    “松手,卡维,我们不能一整晚都待在客厅里。当然,如果你不介意这么做,我不会再劝阻。”

    艾尔海森低头看着死死环抱住自己腰部的卡维,很罕见地轻声叹了一口气。他试图拽开卡维的手臂,但某个醉得不省人事的人用听不懂的嘟囔和越箍越紧的肢体语言表达了抗议。之后,嘟囔的语气逐渐激烈,词句也随之清晰。卡维突然抽搐一下,伸手拽住艾尔海森的衣服前襟。

    “不!请,请不要离开……”

    枯木生出枝桠,深紫色的枝条在一望无际中找寻营养和凭依。被捆住手足,以受难的姿势。藤条生长、缠绕,像包裹礼物一般,把祭品献给看不清轮廓的救世主。枝条末端的新叶留恋一个吻,迟迟不肯撬开那把沉默的锁。然而它终于打开了,贝壳样的士兵、深红色的不断搅动着的恶龙。不,是它在搅动那条无辜的生命。逐渐丰盈的汁液,在粘稠的巨浪里挑衅穹顶的宝藏。震颤,生于寰宇的无意义的吟哦,下一个宝藏或许是另一座顶峰。我可以拒绝吗?在颠簸的山谷间,他无声地问着他的救世主。可以,枯木回答,然后我终将离开你。

    “我不会离开。”艾尔海森轻轻握住卡维的手腕,让他松开自己的衣襟。握住的手臂一瞬间脱了力,年轻的金发男人靠在他的怀里,睡颜恬淡而平静,而眉头微蹙,生出一分不必要的哀伤。艾尔海森把卡维放在沙发上,缓缓蹲下,和面前的男人平视。他伸手抚平卡维眉间的皱褶,从眉梢到眉梢,好像触摸了一座山脉的一生。

    “我不会再离开你的。”

    细密的夜色织成柔纱,裹住榻上人精致夺目的面容。淡漠月光坠亡于轻颤睫羽,晚归蛱蝶给耳畔添一撮白日流光。麦穗的金黄自额际生长,发梢挂满早夭的果实,无欲无求的夜风也偶尔馋嘴。艾尔海森站在床边,半边身体暴露在月光下,半边藏进黑夜的阴影里。在寡淡的月色下,时间是凝固的胶冻,凝望被凝望者赋予意义。

    命运是很神奇的东西,时间也是。前者让原本毫无交集的两个人对视一眼,后者令其发酵:苦涩的挥发至结痂,甘甜的更甘甜。我很清楚自己对你的意义,反之亦然。然而我们的分歧、争吵、分道扬镳的曾经,你的伤痕、你的困顿、你的顾虑,这都无关紧要:陪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

    但在变故陡生的如今,你需要的,还仅仅是缄口不言或是袖手旁观吗?

    闷热的水雾漫上镜面,贴身衣物落入收纳筐,皱褶堆叠,窸窣作响。艾尔海森静静地端详着镜中逐渐模糊的面容。没有表情的脸,健壮而流畅的肌rou线条。……这足够吸引人吗?我很明确地知道你是怎样想我的。但现在更令我好奇的是,你对我到底抱有何种程度的幻想。水声漉漉,在方寸之间下了一场暴雨。被打湿而下垂的发梢、淌着水珠的下颌、湿透而不作半点遮拦的身体,他在听到门锁转动的那一刻转过头去:那是充斥着不明意味与暗示的一瞥。

    醉透的卡维斜靠在浴室门口,门外的黑暗正在一呼一吸间摇摇欲坠。因为酒意和闷热无意解开的两颗纽扣。垂落的衣领和暴露在空气中的半边肩膀。卡维站在艾尔海森身后几米的地方,隔着原始到文明的距离,带着浓烈的蒲公英酒的香气问他:“需要我帮你吗?”

    水声停止了,离开的身体带走最后一声水花。急切到渴望的怀抱,紧随其后的是不懂章法的唇齿。如同幻梦再一次狂风般肆虐,龙卷风撕碎一整支军队,坚硬的花瓣没有拒绝一个神志不清的吻。……是因为他也屈从了吗?rou体负隅顽抗,理智却早已是东野败驾。漫生的津液颂唱着不理智者的道德,轻浮的羽丝惩戒着虔诚者的违拗。卡维从朦胧着水光的双眼里瞥见艾尔海森的脸,紧接着是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眸。

    ……他知晓他的清醒。而他纵容他的逾越。

    剑拔弩张的非零和游戏,思绪脱轨一瞬即被判为出局。按住腰部的手掌、灼热的体温,无意识微启的唇缝是败北的先兆。嘣。谁开了一枪?子弹麻痹口腔,在粘稠的海洋里撬开属于两个人的宝藏。夺宝者会容许镇兽退让么?他不知道。颤抖、融化,缠绕的双臂好像托生的藤蔓。巨浪向他扑来,而身后是耸立的礁石。他把自己推至退无可退的境地。

    “我可以帮你么?……让我帮你吧,好么?”

    他呢喃着句意残破的词汇,很轻很轻地吻着艾尔海森的唇角——带着斗争过的激烈痕迹。然后是皮肤、凸起的软骨,用牙齿摩挲那缓慢滚动的峰峦。像一个心虔志诚的攀登者一样丈量这座不着寸缕的山脉,肘行膝步地行至深处的深处,沿途的水色不知是来自天赐还是信徒。

    跪拜,好像双腿本就无法支撑站立。低头含入的那一刻,膨大坚硬的新木终于找到绝佳的宿主。茁壮的根须纠缠、蔓延,如同新的海浪淹没上一轮潮汐。不间断地吞下,这不断撑大的、令下颌骨几近错位的狂欢好像没有尽头。被水汽润湿的知觉愈发敏锐,似有若无的触碰就愈加无情:他的背脊,凹陷的美丽的山谷,造物主的手掌爱抚着这道神迹的伊始。吞咽、剐蹭,无限接近深渊的入口。……不够,还远远不够。有生命的、不受人欲支配的枝条扎下深根,秘藏的愉悦被逮捕献祭,不怀好意的凌虐纷至沓来。这算是凌虐吗?卡维在迷蒙的水雾里抬眼看去,他是否和自己一样乐在其中呢?不,承认自己乐在其中太过可耻了,这只是一种顺理成章……思绪被扰乱,包裹住后脑的手掌温暖又不可反抗。那狭小的空间承受着它本不该承受的。……他看不清艾尔海森的眼睛。在神智出窍的边缘,每一滴眼泪都充满暗示。后脑的压力离开了,温热覆上他的面颊。为什么要哭呢?他心想。我不是正在为这发生的每个瞬间而快乐着吗?

    沉闷的吐息宣告着临界的到来。他感到有人紧紧地握住了他的肩膀:从没有人像这样用力地抓住过他。只有他曾经试图抓住什么……然后最终全部失去。他想要抓住什么呢?他被狠狠推开,异物感在一瞬间清空。在骤降的、铺天盖地的乳色里,他抬起头想要去看艾尔海森的神情。然而那他再熟悉不过的、污浊的白色早已遮盖住了他全部的视线。

    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