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如叫我一千八百年前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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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耳边有人在说,广陵王没听懂,不动声色,给了个笑。 旁边的女孩子,扎着两个丸子头,红色的头发碧绿的眼睛,说:“阿广,问你今晚什么安排,你笑什么?是有约会吗?” 宇宙的信息洪流压缩成一团,挤挤挨挨地拥进脑子里,爆炸,轰鸣,尖啸,最后归于沉静。 这句话听懂了。 广陵王笑着,不熟练地回道:“今晚,为什么要有安排?” 这里不是她的绣衣楼,没有乱世,语言变了套,新的语言,新的环境,人……可能也是新的。 孙尚香说:“今晚万圣节啊。” 然后她比比划划,落回拉弓搭箭的姿势:“Trick or treat。阿广快给我糖,不给我我就……” 广陵王作出个仰面倒下的姿势,在孙尚香惊慌前稳住身子,从口袋里抓了把糖果,塞进她手里。 跟她印象里一样,孙尚香笑嘻嘻地收了,一蹦一蹦地跳远了,挥手对广陵王说道:“我去参加我们社团的聚餐了。阿广今晚约会回来要记得跟我说说细节。” “我没说过今晚有约会。”广陵王失笑,看着那个金红的身影蹦跳着走了。 这里不是她的绣衣楼,可人又那么齐,一路走,遇到的都是熟人。 遇到了傅融,他边走路边敲代码,嘴里咕囔着这个月的开支。遇到了袁基,领着学弟学妹介绍学校各个实验室,不远处有人在拍他照。遇到了孙策,跟孙尚香在一起,两个人齐齐朝这边挥手。遇到了刘辩,正跟一只猫对峙,精神看上去好了许多。 还遇到了很多人,阿蝉、郭嘉、荀彧、许曼……太多人了,每个人都像原来的样子,每个人又不像原来的样子。思来想去,大概还是因为这里不是乱世,没有凝重的家国大义,没有措不及防的离别。 一路走,一路迷失,因为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因为知道自己不是这里的人。像是书生进了蓬莱山,像是武陵人进了桃花源。 再美好的景也是镜中花,水中月。一挥就散。 [2] 这个世界的她,在一所临海城市的大学。从宿舍走到湖边,要乘车到终点站,再走个几百米的路。广陵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湖边,可能是因为广陵的桃娘河是父母河。迷路的孩子总想跑回父母身边,好像在父母身边就能有无限的力气。 她在河边看到了拄拐的影子。 湖边灯色黯淡,一豆昏黄,数亩清塘的荷花谢了,荷叶在夜色中张开黑黢黢的叶片。 学校的荷塘边往南望就是cao场,学生们打闹,嬉戏,时不时地传来点爽朗的笑声。学生总是能找到快乐。 那个影子笔挺地坐着,背影纤长,在夜晚有些冰冷的湖风中垂头看书。 广陵王不明白为什么,这里不是乱世,但他还是瘸了腿,还是跟记忆里一样。然而又有点不同,没有化不开的阴沉。 “贾诩。” 贾诩抬起头,略一点头,就当示意了。广陵王笑笑,在记忆里翻找关于他的印象,翻来找去,把脑子都倒腾了遍,只得出可能的结论——“我们可能有点不太熟。” 印象里的贾诩独来独往,拄着拐,一脸生人勿近,平时宿舍楼见不着他,各项荣誉榜单里却常有。 “你来迟了。”贾诩把书合上。 不知道这么暗的灯光,他能看见什么。广陵王匆匆扫了一眼,只看到书面黑漆漆一片。 “怎么挑了这个时间点?这个地点?”广陵王笑笑,帮他拿书。 孙尚香说广陵王今晚有约会。可记忆里翻不出水花。到了湖边见到人,才想起这个世界的广陵王同贾诩有个约定。 “怎么了?”贾诩偏了偏头,望向一边cao场上的人。 “要讨论学术,还是去咖啡厅或者图书馆比较好吧。” 贾诩不置可否,对着湖,悠悠开口:“学校的湖水是从淮水分支引过来的,你知道淮水分支的那条河以前叫什么吗?” 广陵王摇了摇头。 “桃娘河。” 广陵王眯起眼,转过头笑了笑。贾诩瞧过来,于是广陵王笑道:“你怎么会想到找我一起做比赛?” “你今年拿了你们系的一等奖。” 这个问题就被轻轻地揭过去了。 [3] 他们坐在湖边谈论要参加的比赛,谈论学校的历史,谈论论文里要写的内容。 “我要是那个亲王嘛……看到现在这样子应该会很开心吧。”广陵王笑着摘了片叶子。 要做的比赛,它的内容是谈论一千八百年前的当地历史文化。贾诩找到广陵王一起参加比赛,当时宿舍里的人都惊到了,一个理工科的学生找文科的学生一起参加文科类比赛。 孙尚香说:“他那么想要加分吗?连我们这边的比赛都要参加?” 广陵王说:“可能大佬就是兴趣研究比较广吧。” 孙尚香说:“别是借参加比赛的理由找你约会呀。” 广陵王哈哈一笑。她没说,她跟贾诩见过几次面,是在学生会。 “旧时代的统治者,来到新时代,看到自己的私有财产被曾经看不起的凡人瓜分而尽,怎么会开心呢?”贾诩摇了摇头。 “万一那个亲王是男扮女装,她攘权夺利就是为了能见到海清河晏的太平盛世呢。” 飘飘悠悠地,话掉进了湖里。贾诩沉默了。广陵王笑微微地看过去,这里的贾诩没有留长头发,剪了一头短发,发尾掉在肩膀,锁着眉头,看上去很乖。于是她伸手过去,摸了摸。贾诩吓了一跳,身子一动,没有躲开。 “腿是怎么伤的?” “之前和郭嘉他们踢球,一不小心被砸伤了。”贾诩摸了摸小腿上的石膏,“再过一个月应该可以拆石膏了。” 广陵王弯起眼。 “我们学校的荷花,听说是从洪湖带过来的。”广陵王指着湖里的荷影,夜色中,只见到莲池中密密一片的黑影,“莲子埋在淤泥里,千年不长。别人都要以为莲子腐烂了,但最后莲芽还是长出来了。” 眨了眨眼睛,贾诩有些疑惑,但他没问,逐字斟酌回道:“它千年不腐,最后破壳而出,确实是尽了很大的努力。” “嗯。”广陵王笑着向后仰,倒在草坪上,青草的清香溢在鼻尖,“说不定一千八百年前,有的莲子埋进淤泥就是为了见到现在的荷塘呢。” 贾诩明白了:“你是觉得那个广陵亲王,他……她赞成凡人自己执笔书写历史?” “有些军师说不定也会赞成。” “你说的那么笃定,跟你见过一样。” “说不定我就是那个一千八百年前的广陵亲王呢。” 贾诩掩着嘴轻声地笑,笑意完全绽开。 “广陵亲王,说不定会招你做军师。” “为什么?” “毕竟你很聪明。” 很聪明。紫发的军师拄着拐,一脸阴翳,乘坐黄金马车在乱世的血海里沉浮,旁人都不敢惹他。 “她说不定还会很赏识你。” 毒士奇谋百出,通晓人心。乱世的风从壶关废墟里钻出,浩浩汤汤,刮过每一个有能力倾覆世道的人。风暴的中央,是辟雍三位天才学子。广陵王持剑与他们坐在棋局中对峙,剑光亮在每个人的喉头。 “关系嘛……” 笑着,广陵王顿了。贾诩问道:“关系怎么样?” “广陵王跟毒士的关系不好不坏,跟贾文和的关系倒还不错。” 他们对峙,剑指着柺,拐抵着剑。他们猜忌,同在绣衣楼,传音只需一瞬,交心要三冬两夏。冬眠的莲花做着夏天的梦,随后的第二年,千年不长的莲芽破开硬壳,荷塘飘了细弱单薄的绿叶。随后的第三年,莲子积蓄了力量,夏天漂浮五六叶片的地方长出一大片绿叶,荷花在淤泥中走动,跃出水面,在夏天的热风中擎出六七百株红。 “是吗?”贾诩轻声说道。 “是的。”广陵王轻柔地将掌心覆在贾诩眼睫上,他温驯地闭上了眼。 一千八百年前的鬼魂,漂泊游荡,跃过洪荒宇宙流逝的时间,来到了这里。一千八百年前的莲子破芽而出,一千八百年前的广陵王在广陵的父母河重见天日。 “她来到这,一定会很高兴。” 很高兴见到这里没有战争,很高兴见到这里没有无可奈何的生离死别,很高兴见到没经历壶关的辟雍三贤,很高兴见到断腿重生……见到莲叶挨挨挤挤欢腾地塞了一个荷塘。 青草的清香落到掌心,钻进唇齿。cao场上的欢声笑语远去了,隔了胸膛的心隆隆跳动。 广陵王没有说过,她在学生会见过贾诩。隔了泛着气泡的啤酒杯,他们对视,金黄的液体倾过来,迎着光,像是武陵人在桃花源见到的天光。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