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怨于途

    

    蓝月期会刺激没有神智的妖魔，比如狼人，比如魑鬼，宗山上设有结界，只要躲在里面不出去，外面的妖魔无法通过结界，等到太阳升上山巅，一切自然而然就会恢复。

    烛微微出去通知了一圈，刚要回返之时，飞沙走石，狂风卷云，头顶立刻就黑了，他怔怔抬起头，只觉浓烈的腥臭形成一股黑雾，在天上匆匆而行。

    那漫漫黑雾竟然没有尽头，不祥和危机感越来越沉，压得烛微微喘不过气来。狂风从身边吹过，脸上被石子划过去，烛微微下意识按住了脸，转身就往回跑。

    结界的光芒在片刻之后，忽然闪烁起来。

    一束光华从宗山东北角直直飞向高空，像是响应这撕裂黑暗的光，东南西北死角莹绿的光点在闪烁片刻之后，从地上拔起，像第一束光停滞之处飞去。五个光点在高悬于黑暗的顶空汇聚，随后化为万千流光，一瞬飞散消失。

    狂暴的风声突然静下来，宗山上又一次陷入昏暗，令人不安的种种忽然消失，显得上一刻的异象那样突兀。

    静静的，一袭雪白的裘衣在黑暗中立于山巅，仿佛有风吹动衣袖和下摆的弧度。烛微微一下子心跳得飞快，仿佛在黄昏灾厄的结界里看到天空游曳的银龙，血红金亮的凤鸟，悬挂在昏暗的天穹里，撕裂黑暗的剑光。

    那汹涌而来的浪潮让少年怔忡了几秒，等到雪白的裘衣也随着光芒消失而被吞没，烛微微握紧了剑柄，他该回去了，爹亲一定会很需要他，毕竟刚刚用了这么多术力，一定需要人照顾。

    烛微微刚走了几步，又迟疑了一下，回过头去。

    赤影一直在附近徘徊，烛微微不知道那个家伙是犯了什么毛病，只要他一个不注意，就冒出来说畸眼族和元邪皇的事——总之就没打好主意，他一眼就看出来了。

    爹亲不喜欢元邪皇。烛微微觉得这个话题还不适合现在的他去想，但是……如果赤影死了……也不至于要她死。

    烛微微转身跑向山的另一侧。

    他常常练剑的地方，其实就在结界边缘。赤影常常就趁着他不注意的时候嘻嘻笑几声，拿话揶揄他，或者凑过来故意吓他一跳——昏暗的光线里，似乎隐约有嬉笑声响起，烛微微立定一看，周围空空荡荡，能有什么人？

    他按捺住不安，又站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道：“别闹了！快出来！”

    咄。

    什么东西戳在地面上。

    烛微微迅速转身，刚刚快活起来的情绪，在目光看清楚缓缓从后面走出来的人影时，一下子没接上来。

    “在下……是否打扰了此间主人，”年轻的魔有一张极为孱弱苍白的脸，白色长发束在后面，拄着一根竹杖，好像目不能视，视线一直游离，没有焦距：“真是抱歉，突然遇到狂风大作……”

    “你是谁？”

    “在下暮霜星，”魔彬彬有礼的回答：“阁下可知此处是何处？”

    烛微微无语了，这个瞎了眼睛的魔，连自己走到哪里都不清楚么。他没有回答暮霜星的问题，反而道：“你来这里多久了，有没有注意到别的魔来过？比如……一个吵闹的要命的小姑娘？”

    “这个……”暮霜星缓缓道：“在下来此不久，因疲乏口渴，在附近稍作小憩，期间并没有注意到有别的客人造访。”

    烛微微：“……真难为你能走到这里。”没有赤影的消息，他心情坏透了，不想和陌生人打交道，转身正要走，忽然心里一怔，又转身去，冷冷道：“暮霜星？胜弦主座下的客卿？”

    暮霜星一怔，无奈的微笑：“小公子博闻广识。”

    “你怎么知道我小，”烛微微的声音一下子不对劲了：“你说你是暮霜星，可我听说早在几年前暮霜星就死了。”

    暮霜星握紧竹竿，戳了戳地面：“小公子说的是，在下……传闻之中，的确是死于非明。在下还记得，那是一场很惨烈的战争……”

    烛微微一下子来了兴趣。

    暮霜星茫然了片刻，又有气无力的道：“胜弦主接到急报，凶岳疆朝大军逼近广野山附近，那里有一处名为琉璃山谷的天险，帝女精国的南陵王据险而守，需要有人援助。在下……记忆之中，那一战足足有万数魔族死于山谷狭道，在下也在那一战之中死去……后来再醒来时，已经茫茫不知世事，随波逐流……”

    烛微微心里一直提防，等到他停下来时，耐心问道：“听说你是黄昏魔族。黄昏魔族可以藏于暗处，不如你变一个我看看？”

    暮霜星无奈的笑了笑，摸索了一会儿，竹竿靠在旁边山石上，倏忽间，就消失了踪影。

    烛微微心中一动，喊道：“暮霜星！”

    一只手从他后面，眼看就要拍到肩膀，烛微微登时悚然，暮霜星微微一触，又缩回手去：“小公子果然不凡，竟然清楚破解之法。看来这里就是宗山了。”

    烛微微半晌不语，心里暗暗惊奇——他有几分已经信了。

    宵暗找了一圈，疲惫的回屋子里休息。

    之后的事情大致已经有了轮廓，蓝月期之后他就会遣散这里剩下的魔，拆掉结界和种种痕迹，如今手上的镯子也摘了下来，放在盒子里。

    门敲了几声，宵暗心事沉沉，淡淡道：“谁？”

    “爹亲，”烛微微推开门，担心的望着他：“爹亲！你脸色好差，喝酒了没？”

    宵暗一下子笑了，说话也轻松起来：“我找了半天，你去哪里了？”

    烛微微眼睛眨也不眨：“我刚才练剑累了，找了个地方睡了一会儿。”宵暗心里一动，刚想问他结界变幻之时，多沉也该醒了，又意识到什么，点了点头：“你勤于练剑，也是好事。只是不要走得太远，爹亲一时之间不好叫你。”

    烛微微道：“俏如来不就在隔壁。”

    宵暗被他怼回来，很有些愁烦和好笑，道：“那怎么一样，等他走了，我们还是要过日子的。以后你要跑得没影子了，爹亲上哪里找你。”

    烛微微心情意外的好了不少，嗯了一声，又道：“爹亲，这世上还有别的黄昏魔族吗？”

    “怎么问起这个……”宵暗沉吟道：“将来或许会有，眼下，应当只有我了。”

    “那……我从前在胜弦主那里瞧着还有几个，有个叫暮霜星……”

    烛微微还没说完，宵暗就打断他的话：“没有了，那些人都死了。”

    看他的神色很凝重，烛微微不敢再问，但是心里仍有几分在意，只得匆匆一句：“他是怎么死的，怎么就剩爹亲……呸呸呸，爹亲，我不是那个意思。”

    “暮霜星……他死在凶岳疆朝四皇子的手中，如今凶岳疆朝理应是四皇子掌控之下了。”宵暗淡淡道：“不急，以后安顿下来，爹亲都会告诉你。”

    许多年前，在宵暗还是南陵王时，暮霜星便是他另一个马甲。通过功法把一部分切出去，化为一个全然不同的魔族，而这些马甲也好，分身也好，性情与心思完全与他迥异，唯一相似的地方，就是黄昏魔族的属性不会改变。

    暮霜星这个名字，让宵暗浮起了许多不愿回想的碎片——他的功法在被元邪皇囚禁之后毁去，而暮霜星可以说是从一开始就为了将凶岳疆朝引入战争的圈套而创造，那场战争，琉璃山谷的战争，其目的是一万魔族的性命和牺牲成就他的天屏地障，流转地气，永远隔绝魔界和人界的通道。

    只差一点点。元邪皇在某个时刻出现了。

    而他也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宵暗心想，为何畸眼族的人会提起暮霜星，难道要告诉微微黄昏魔族的孱弱和邪恶？他摸不透其中的逻辑，但烛微微既然问了，说明有人在哪里接触了这孩子，畸眼族迟早会坐不住的。

    等烛微微离开不久，宵暗悄悄跟了上去。

    他跟着烛微微去了一间屋子，拿了个空了的酒坛，烛微微躲开别人，装了一坛水，急急忙忙跑到了山下，喊了几声：“暮霜星！”

    没有回应。

    不死心的找了一圈，烛微微找到了个山洞，钻进去，地上一根竹竿，再无别人。那个自称疲乏口渴的黄昏魔族已经走了。

    宵暗捏破一颗宝石，光芒幽幽投射在石壁上，烛微微愕然的转过头，随即看到了爹亲无比沉重冷凝的神情。

    “琉璃山谷，七年情绝，今朝有幸，再遇霜卿，必不重演昔日之憾。东离狐隐拜上。”

    光芒暗了下去，宵暗站在黑暗中，神色沉冷，许久没有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