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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使臣顺着长江而下快马加鞭赶到雍州时,程莹正在内庭的起妆堂看宫人劳作。 程莹四年前来到封地雍州,她是本朝少有的被遣往封地的公主,但却是亲王品级,是以公主府占地极大,起妆堂是侧院,无人居住,程莹便命人在堂前屋后种满花木,雍州水土一般,名贵花木很难成活,一年四季从早到晚都有数十位匠人和宫人在院里照料。 她斜坐在椅子上,喝着今年第一批新茶,看宫人们忙忙碌碌支起架子,把油布蒙上架子,盛夏将至,他们要用这幕帐保护免遭盛夏的日光暴晒。 程莹昨夜话本看的太晚,喝茶也不顶用,又困了,起身摆手道:“本宫先去小睡,午膳不用太早开。” 桂棹低头道喏,然后程莹就去睡了。 还没睡到午膳时分就被人叫了起来。 大嬷嬷不顾礼仪把她推醒,语气急切道:“殿下,上京来人!” 程莹身体不是很好,一旦睡着就很难醒,醒了也很难立刻恢复神志,她迷迷糊糊地被人从床上叫起,桂棹和兰桨连忙给她换好正装,戴好朝冠,一群人乌泱乌泱来到公主府的大殿正厅,天子使者正站在厅门口,见到程莹立刻上前参拜:“臣陈卓,见过公主。” 程莹还在京城的时候见过陈卓,一看是眼熟的人,便说:“是陛下圣旨么,你先念。” 说着就跪下去了。 后面人呼啦啦也跟着跪,陈卓慢慢展开圣旨。陈卓爱抽水烟,年纪大了,又是宦官,嗓音低柔且沙哑,平时听着倒没什么,此刻进了程莹的耳朵就是一片模糊的语音,偶尔飘过几个稍微清晰点的“固国本”、“安民心”、“立储”。 程莹听得无动于衷,麻木地说了一句“臣接旨”。 然后接旨站起转身,看见众人激动震惊又难掩惊喜的脸。 程莹:? 她终于清醒了点。 她低头展开圣旨又看了遍。 黄色蚕丝的底,黑色油润的墨,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写着,她,程莹,今上第六女,被立为储君,即刻前往京城,入主东宫。 程莹倒抽口气。 “怎会是本宫?!” 她抬起头,震惊地看向陈卓:“虽然大皇姐和四皇兄年前殁了,但还有其他皇子女,父皇怎么偏偏想到了我?” 陈卓叹口气,表情悲痛:“殿下久居雍州,车马书信不通,怕是不知道,除了七殿下,其他殿下全都……唉!如今陛下膝下只剩您和七殿下两位子嗣了。” 他举袖拭泪。 程莹忽然觉得自己还在梦里。 雍州距离京城千里之遥,宫里的消息传到这里往往需月余,而程莹又不热衷打听宫里的事,所以对于上京这段时间的风起云涌,她是一概不知。 她摆摆手,让人给陈卓看座,倒杯热茶慢慢说。 关于程莹的父皇,也就是当今陛下的子嗣,惨也不惨,不惨也惨。今上活到成年的子女共有八位,只有一位嫡子,排行第七,奈何在胎里就遭下毒,出生即痴傻,能捡回一条命就算不错,如何还能指望他继承大统。于是只能在其他皇子女中间挑选。 其中大皇姐和四皇兄是夺嫡热门选手,其他兄弟姐妹们各自不成气候,都纷纷站了两位的队,日常竞争。但是就在去年,大皇姐在外御敌时被同行的四皇兄放了冷箭,伤重不治,而放冷箭的消息走漏给了老大一党,于是四皇兄班师回朝的路上被大皇姐一系的三皇兄伏击,与三皇兄同归于尽。 良性竞争陡然转为恶性竞争,还死了两个最有能力的子女,今上震怒,令各皇子女闭门思过,三个月不得上朝走动。 就连远在雍州的程莹都得了一份训诫。 那时的程莹不理解。 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她几年前就出京了,而且是今上八个孩子当中唯一一个被发往封地的,显然明示了她与皇位毫无可能,还让人来训诫她做甚。 不过程莹对上京的了解也仅限于此。虽然她知道上京的夺嫡之争只怕会愈演愈烈,但没想到她的兄弟姐妹们属实牛逼,刚过了年,开了春,出了府,就开始各自搞事,互相倾轧,终于全部玩死了。 五皇姐在郊外游猎时被八皇妹豢养的死士刺杀。 八皇妹在府里玩弄娈宠时被来自五皇姐府的暗卫娈宠用白绫套了脖子。 二皇兄倒是性格文弱,但是过于文弱,听闻了兄弟姐妹的惨事后惊悸过度,当晚就一命呜呼。 至于老七,罢了罢了,安稳活着吧。 一共八个孩子,第一波死了一、三、四。 第二波死了二、五、八,放弃了七。 余:小六程莹。 这皇位真是程莹想不要都不行,毕竟她爹就剩她这一个健康成活的成年子嗣了。 程莹:“呃。” 她扫了眼堂屋众人,思考着自己要不要做一些悲喜交加的表情,最好再来两滴泪,免得来日言官弹劾,说太女凉薄,只喜自己受封,不悲手足离世。 虽然她也没多喜就是了。 陈卓擦掉眼泪,道:“如今也顾不得其他,陛下身体有恙,还请太女殿下立即启程,前往上京。” 程莹略有踌躇:“本宫府上人数众多,一时间怕是……” 大嬷嬷立刻道:“这紧要关头,殿下如何能思虑其他。不如带贴身近侍先行,府中的仆人、财帛、器物,等慢慢清点齐全,再分批送到上京。” 程莹点头:“也行。” 陈卓道:“那等午膳罢,殿下就启程吧。” 程莹:“啊这么快?” 陈卓立刻行礼:“殿下,这可十万火急,哪还能由得您往日性情,慢慢悠悠呢?陛下在臣来前再三叮嘱,务必即刻带走殿下。” 有没有这么急啊……程莹只能站起来说:“那快开席吧,吃完就走。” 一盅鸽子汤下肚程莹才终于清醒过来。 她差点从椅子上弹起。 她成太女了! 她差点成了老程家的独苗! 她会成为皇帝!!! 伺候她饮食的侍女空明见她表情骤变,连忙上前,低声道:“殿下,这鸽子汤可有不妥?” 程莹道:“不,没什么。” 只是有点胃痛头痛心肝痛。 为此坐上马车时都拿手背盖在额头上,闭目养神。 雍州山川纵横,车马不便,既然是加紧进京,那必然要牺牲掉途中的安逸,程莹被颠得快吐了,第三天,她已歪倒在马车上奄奄一息。 桂棹摘了几片薄荷,让程莹含着,程莹口齿不清欲哭无泪:“别找我当太女,这太女我当不了,父皇不是还有其他兄弟姐妹吗,过继他们的孩子就是了。” 流光给程莹揉腿,桂棹心疼道:“这早一天晚一点都不会怎么样,看殿下被折腾的,小脸都瘦尖了。” 流光道:“桂棹jiejie莫说了,这是陛下的意思。你与其劝着殿下,不如再给殿下拿两个软枕来。” 桂棹急道:“哪里是我不想拿,这上京匆匆忙忙,人都带不齐,拢共就这么点大的马车,还塞得下什么。” 此行从简,程莹平日里至少随侍四人,都是公主府有头有脸的大女侍。名字都取自“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但这次只带上了桂棹和流光。桂棹专管她的衣着服饰,见程莹脸色苍白得厉害,道:“殿下往婢身上靠靠,且再忍忍,到了下一处驿站,我向他们多要几个软枕带上。” 程莹有气无力:“还有多久到京城?” 流光是武婢,早年曾跟随父母走南闯北,颇熟路况,闻言道:“按这加急的速度,还需十五日。” 马车再加急能加急成什么样,还不得在车上待半个月。 程莹闭目,心死如灰。 在程莹彻底蔫掉之前,终于车马到达京畿地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