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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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莱米主动承担了清理现场的工作。 这把短弓的确如他所说是擅长善后的老手,他解开捆在左大腿的功能带,抽出一把刀锋被磨得发亮的老旧短刀,用刻意粗鲁的手法剖开了男人的尸体,伪造出食脉生物撕扯猎物时的咬痕。 莱米肢解的时候堂堂正正,一点避开我的意思都没有。 他分骨的手法娴熟无比,我的胃部本来就因为之前尸首分离的惨状翻江倒海,这下更是脸色煞白,正在给右臂缠止血绷带的手不由得放下,我没忍住背过身,死死地用手掌堵住嘴唇。 一只温热的手及时地伸来,轻轻地笼罩在我的眼皮上方,因泪花而变得模糊的视线顿时黑了下来,结罗的声音我头顶的上方响起:“带出去弄吧。” “知道了。”虽然此时看不到莱米的表情,但是他开口回答结罗之前很明显顿了一拍,应该是抽空看了我一眼。 莱米收拾的动作很快,结罗在他应声的片刻后便松开了手,我视线聚焦时看到的已经是莱米的背影。 他像一头灵活的薮猫,反手提着用被鲜血浸染的毛毯打包在一起的尸体,另一只手推开了窗,轻轻一跃,下一秒便消失在了我的眼前,只留下发梢因下坠的作用力而仰起的一抹苔绿。 我摁着胸口咳嗽了几下,总算把胃袋里不舒服的感觉压抑下去。 结罗的手在我眼前挥了挥,他弯下腰来端详我的脸:“老师,没事吗?” 他知道我并不擅长面对这种血腥的场面,毕竟我在一开始就连看到体型稍大一些的花吻鼠都会吓得尖叫。 青蓝的瞳孔近在咫尺,结罗表达关心的方式很像犬科动物,总是凑近我的脸观察我的神情变化。 我扬起一个苦笑冲结罗摇摇头,随后抬起没有受伤的左臂,手指抵在他的额头,点了点后轻轻地推远了些许:“没事的。” 然而,清理过的房间内仍然残留着浓郁的血腥味,我遵循着疲惫身体的需求忐忑不安地侧躺在木床上,眼皮沉重,但每每闭上眼,刚才鲜血喷溅的场景就会在脑海里一遍遍地回放,散发出皂角香味的柔软寝具无法覆盖幻嗅到的血气。 大概是我的状态看起来实在不是很好,结罗随手从陈旧的镶墙书架上抽出一本介绍费路的编年史翻了起来。他漫不经心地翻着书,横躺在木床对角的小沙发上,那张窄得可怜的沙发塞不下他那双无处安放的长腿,只能把腿弯支在扶手上挂着。 正如在林子里我彻夜难眠时的陪伴那般,对于我辗转反侧发出的簌簌声,结罗体贴地选择了沉默不语,只是留了一盏小小的烛灯在我的床头。 今晚大概率是睡不着的了……我无声地叹了口气,裹紧被子翻了个身。 虚掩的窗户发出了一声从外拉开的嘎吱声,之前遭遇的夜袭让我条件反射地猛然坐起,防备地盯着漆黑的窗外。 一只苍白瘦削的手率先伸了进来,随后耐脏的兽皮靴踏在窗棱之上,这只手用力一撑,便带着少年轻松地翻了进来。 归来的莱米跟我对上视线,我这副惊弓之鸟的姿态让他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不过他没有多说什么,默默地脱下系扣在锁骨处的宽大外披,把手上沾有的血迹洗净后,莱米无声无息地猫到了飘窗下翘着二郎腿仰躺着。 他闭眼的平静神情终于与他年少的面孔相符,他双眼里流露出的情绪过分成熟,与他对视时我总会感到一种触目惊心的悲哀感来——同样是安静找到角落待着闭目的人形,结罗看起来永远都是轻松自在的,而莱米散发出来的气息就像无家可归的孤狼。 我现在未必能完全信任他,但心底里的另一个角落却无可奈何地发软: 结契时,当他的唇离开我的食指,如此贴近的距离之下,我看到他左脸还残有淡淡的淤青。这种伤痕很好辨认,是掴掌或者拳头才能留下的擦伤。 放在枕头底下的右手紧攥成拳,我无意识地摩挲着食指,强迫自己闭上眼休息。 …… 能够存放很久的食物,止血绷带,大量的短箭,外伤用的膏药,还有多套用于更换的衣物。 我一项项地清点需要购置的必需品,艰难地心算收支后剩余的银时,只可惜学生时代姑且还算熟练的心算早已被抛到脑后,我小声地在嘴里念着刚才花出去的金额,伸出手试图采用最原始的方法计算。 “178银时,顺带你刚才共计付掉了3银时的小费。” 在我反复念叨着数额的间隙,莱米的声音冷不防插了进来。 算得真快……我不由得扭过头去看莱米的脸,他仍然是那副没有什么情绪的模样。 他换下了原本披着的宽大斗篷,勾勒身型的无袖外套上了康特维特颁发的黑白绀立领徽纹制服,横在腹间的功能束带顺着腰线收紧。 莱米的穿法和结罗有异曲同工之处,他俩都不会别上立领的襟扣,而是把上衣当做外套一般穿着,因此脖颈上秘银的拘束环格外显眼。它清晰地外露,是人形有所从属的证明。 买下的商品通通打包完毕,通过各个商店负责运送的朝牛女侍统一寄到了我在康特维特开通的小型储物室内,穿着裙装的我目前两手空空,差我半步的身后还一左一右地跟着两个外貌水准明显超越平均值的人形。 我表面上维持着镇定自若的模样,内心已经快要羞耻地捂脸:这幅跟本地大小姐招摇过市完全没有区别的派头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这种时候该低调行事才对! “接下来还要去……”把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出脑海,我拍了拍脸振作精神,扭过头正准备跟身后的小尾巴们搭话,却发现他俩同时停下了脚步。 我不由得也跟着驻足,有些不安地攥紧胸前的衣物:“怎么了?” “有人跟过来了。” 莱米和结罗异口同声道。 像是受不了这种奇妙的默契,话音刚落,他俩又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 “目标应该是她,分开两路,我带她先走。”莱米抬眼扫了结罗一记眼风,随即抓住我的右手腕,扯着我拐进最近的一条巷道里,“劳伦手下的人大多都以弓弩短匕类的轻型武器为主,不擅长近战,你更适合断后。” “嗯。”结罗活动了一下双腕,顺势用靴尖勾住一条用来拉起帆布遮雨幕的粗糙麻绳,从腿侧抽出求生刀割断。 沾满了灰尘的庞大遮雨布连带着腐蚀了的旧木支架轰然倒下,结罗头也不回地堵在巷口:“我也是这么想的。” “等……”大抵人形都拥有超乎人类的怪力,莱米圈住我手腕的虎口牢得与禁锢无异,我完全挣不开他的手指,身体被带着奔跑,我狼狈地回过头喊道,“结罗!” 层层叠叠倒下累起的木架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只能听到结罗开朗的声音伴随着迫近的嘈杂人声在我身后遥遥传来:“老师,一会儿见啦。” …… 不知道在这曲折复杂的废弃巷道里绕过多少个岔口与转角,体力被急剧耗减的酸痛潮水般涌上我的双腿,一开始我还能跟上莱米的脚步,到了后面我几乎就像风筝一般被他拽着跑。 “我……咳咳!莱米……慢、一点……啊!” 我踉跄的步伐和听起来过于痛苦的急促呼吸让莱米不得不缓下脚步,他伸手扶住差点往前栽倒的我,双眼透过碎发望了过来。 “还真是娇小姐啊。”他这句话说得不咸不淡,但他表现得越像是随口之言,我就越发容易萌生出被戳中羞耻心的内疚来。 “不、不好意思……”沉重疲惫的双脚开始不听使唤,我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一手还被莱米拉着,另一只手狼狈地撑在膝盖上,险些直不起腰来,“让我喘口气再——” 一串破空的爆裂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我头顶上方沉闷地炸开。 “跑。” 莱米神情一凛,他毫不犹豫地拽着我掉头就钻进那种挤不下成年男人的狭窄巷道里,“没时间休息了。” “居然还分了人从另外的方向追……从声音来听是重武器,正面对上胜算不大,找个机会甩掉他先。”莱米分析着目前掌握到的情况,低声快速地跟我解释。 我咬着牙点点头,背后不断传来的破空声让我头皮发麻,脚下的巷道藏污纳垢,跑过时溅起的泥点全部吸进了刚洗净的柔软衣布里。 巷道越发逼仄,原本能够容纳女性与小孩快速通行的墙壁随着深入逐渐收紧,莱米拽拉我逃跑的速度也不由得慢了下来。 原本追在身后的声音逐渐微不可闻,我气喘吁吁地揩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甩、甩掉了吗?” “……气息还在。”莱米警惕地环顾了一圈四周,眉间的郁寥不散,他感受着空气的流动,反而锁紧了眉头,抬起手拦在我的面前。 然而巷道的三个岔口都一片敞亮,没有任何人影。紧张导致了心跳如鼓,我抬手按住胸口,试图平缓胸腔里蹦跳不停过分起伏的心脏:“那我们是不是该——” “危险!” 我猛然被莱米扑倒在地,后背摔在石子铺盖的小路上,重重地回弹了些许。骤然袭来的痛意让我的胸口一闷,少年压下来的身躯比我想象中要重,我紧紧攀着莱米的脊背,手心里却传来可怕的濡湿感。 “莱米!”滑腻的触觉让我立马产生了不好的联想,我顾不得疼痛,惊魂未定地推开莱米些许,抬眼便看到他的左肩后插着一根漆黑的长柄箭矢。 “远距离猎弓。”压在我身上的莱米似乎根本不在乎这支差点就要穿透他肩胛骨的箭,他果断推搡着我起身,反手毫不犹豫地拔出射进血rou的箭矢,向暗箭飞来的方向掷去。 这支木箭立马被敌人紧随其后的飞矢击碎。 “还挺准的嘛。”莱米面无表情地勾了勾嘴角,他用力地推着我钻进拐角处的垃圾堆里,“先躲进去,快点。” 对方的箭矢毫不留情,雨落似的从小巷的上方射下。莱米用力把我推进不容易被射中箭矢的盲角,但被对方的人形突破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莱米把我摁在最靠里的角落里,安顿好我后,他麻利地撕下已经破损的左袖,用布条充当临时的止血带,垂眼叼着一端的布料,扯紧另一头后麻利地捆扎住左臂止血。 他完全没有叫我帮忙的意思,我只好手足无措地看着,直到他在我面前背过身来。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后背的衣物因箭矢破空的爆裂气流几乎碎成了条状,不够宽阔的脊背上满是被箭气划破的血痕,一道又一道,张牙舞爪。 人形粉金色的血液凝固在上,还有的更多新鲜的血液正从皮开rou绽的豁口中缓缓流出。 “你跑太慢了。”见我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的神情,莱米毫不在意地把伤痕累累的背部靠在斑驳的泥墙上,“不用露出这种表情吧,对于人形来说,受伤是家常便饭的事。” 阵痛让他风轻云淡地笑完以后没忍住闭了一下眼,他微微皱起眉,平复了痛意后再次抬眼看向我,褐绿的眼珠在昏黑的废巷里透着幽幽的暗光。 “以现在的情况看,眼下只有一个选择了。” “使用我吧,那家伙不在的话。”还是生长期少年容貌的短弓露出和他外貌不相符的神情,他对我低声道,语气冷静而成熟,“无论是逃跑还是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