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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旋回马

    大盛的皇帝陛下正在陈燕台上欣赏初雪的胡旋舞,命宦官抛掷一斛明珠赏给北方草原金漠国所献的胡姬绿细时,楯关的翩翩大雪已经洋洋洒洒落了一夜一天,金漠公主远林语的枪尖就要刺穿面前人的喉咙,传令官快马奔来,喊道:“殿下枪下留人!”,于是枪刺进他已中箭的肩臂,再拔出来,抛洒出一蓬珍珠似的血花。男子吃了一记,在远林语甩枪的力道下从马上翻滚下来,摔在一片落地被践踏的破旗上,但远林语自认已经给了他活路,看也不看地拨马就要向前,那伤到似乎浑身动弹不得的人忽然翻滚腾身,用左手紧握的短刀在远林语那匹骏马的一只前腿上狠狠划了一刀,骏马吃痛,几乎人立而起,势将远林语掀下去,但远林语即刻长枪驻地,单手勒缰,俯在马颈之上,待它四蹄及地后稳稳地纵马平退了几步,她俯下目光,仿佛在看死人。传令官终于策马到了远林语马后,劝道:“殿下,主帅有令,盛国皇子留活口。”

    “——倒有血气。”远林语冷冷地看了俯在地上,已经昏迷却仍握着短刀的皇子一眼,用枪杆将他挑翻过来,胸腹朝上,见他微微起伏着胸膛,还留着一口气,便绕过他继续向前,枪尖挑飞那柄短刀后沥血而去。

    秋时,金漠的探子即报,盛国的大皇子前来北境前线督军,不久,楯关落初雪,小王子远天海率兵佯做掳民扰边之势,引得这位皇子奋而回击,又佯败走,却还是令远林语带着精兵杀了他一个回马枪。楯关军防是新从南方带来的,虽不算疏漏,但究竟人马不齐,不凭地利,关防设施又在几次金漠与盛国掠地、复地之中破损良多,至今未能复原,终于再叫金漠的军队长驱直入,直取胡柳城。

    远林语在胡柳城的城主府中与远天海汇合,放下长枪,坐在远天海侧手问:“哥,还打吗?”

    远天海手中是新制的地图,挑眉道:“怎么不打,楯关到横舟川北,这里有一整个楀州。”

    “你说要打,我就打!”远林语站起来,扬起一双茂密浓黑的眉毛。

    “只打到横舟川北。”远天海望着她,沉声道,“不得露意渡江。”

    “那我们究竟渡不渡江?”

    “不渡。”远天海站起来拍他meimei的肩,“还不是时候。”

    “哥——”远林语踌躇了一下,终究问,“那个皇子怎么办?”

    远天海笑道:“你倒是想起他来了。我本意是想光明正大地打下去,可是到底不能全盘磊落。那皇子我是留个后手,咱们攻下整个楀州前,若遇上硬骨头,就提他出来做人质。”

    远林语沉默一息,昂扬的语气也平缓了一些:“那便祝哥哥与我不论届时谁出战,都能光明磊落地占克楀州吧。”

    然而他们谁都没遇上金漠的铁骑啃不动的硬骨头。楀州州府很快挂上金漠国的旗帜,远天海暂时无意南渡,但也不会容许盛国渡江北击,江上南逃百姓者,莫不泣涕北顾。这样的眼泪传到大盛的皇帝陛下眼前只催生了他的滔天怒火,将刚拟好的召长子回京共度佳节的旨意扔进燃得旺旺的火盆。

    皇后燕氏来劝时亦不敢言,坐在桌外一丈远的小凳上,只是默默垂泪,求自己的丈夫:“望陛下垂怜,臣妾此生能否再得见玉儿一面?”

    皇帝缓缓看向皇后,见她哭得只能以帕掩面,道:“若他真归降了金漠,朕只能当他死了。”

    皇后跪下来,膝行了两步,抬头望皇帝,轻声说:“玉儿怎么会呢?陛下难道不知他的忠心?他必是被那些蛮子掳去了。”

    皇帝想到楀州已破,但并无兵力渡江还击,斥责的话说不出来,只道:“你下去吧,朕还有事。”燕氏却又行了一步,轻轻依在皇帝的腿上,道:“俨郎。”皇帝捧着她的脸,轻轻叹气。

    盛国的兵将已经屈于横舟川南,只有金漠的战士才能在楀州土地上自由驰骋。远天海在楀州等着和盛国的使者和谈,远林语在轻雪中领兵北归胡柳城。金漠人早就知道攻克城池容易,治理城池却难,更何况是这样的霜雪寒天。所幸远天海派了人来,远林语只顾管着军队,间或看一看那位皇子,他虽未沦为勒关人质,但一路都是金漠的阶下囚,远林语回到胡柳城时,他在楯关城破受的伤还未愈合,几度高烧不退,军医没精力照料俘虏,直到远天海的管理团队南下、远林语又将他捎回北方,他才终于被真正的医生照看上。远林语去看了一眼,道:“命真大。”

    盛国皇子闻言,惊觉似的看说话的方向,被医生扭回去,远林语觉得这反应好玩,走过去问:“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那皇子咬着牙不说话。

    远天海的谋士哥曼缇尔·海因正在屋里,他知道远林语只是好奇,便道:“殿下,他是盛国的大皇子,也是前任储君,名叫盛快玉。”

    果然远林语并没有因为海因抢着回答而生气,反而笑了笑:“我哥有没有说怎么处置他?”

    海因道:“小王子说,若是公主看得上,就带回去做男宠。”

    远林语怔了怔,一双妙目将眼神跃回到盛快玉身上,打量他的身材、五官,不再是三军对阵时那副看死人的样子,却一样地不把他看在眼里。盛快玉漠然地盯着她看,仿佛要看清她是什么人。海因半带戏谑地笑了:“咱们的大皇子听了这个就急不可耐了?”

    盛快玉瞥了他一眼,又转回去看了眼远林语,便闭上了眼睛。

    远林语忽然轻声问:“要是我看不上呢?”

    盛快玉在床上睁开了眼,又狠狠地闭上。

    海因避重就轻:“那再挑别的呗。总有公主看得上的人。过几天在篝火大会上公主就可以好生留意。”海因做了个请她出门的动作,远林语知道这是不能透露太多的意思,便从容往外走,踏出门时,才道:“我觉得他倒也不算差,就是不太识相。”海因跟出来,谋士星洁子凡在他后头出来,关了门,海因才轻声道:“他就这点城府,难怪争储输给他弟弟。”

    远林语“唔”了一声,又问:“我哥真这样说的?”

    海因反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男宠”的处置方案,反问:“公主想要这个男宠?”

    远林语沉吟片刻:“没有也行,有也不赖。”

    海因点头:“那等过阵子就送到公主那里去。”

    远林语便闲下来,常拉星洁子凡去玩射箭。星洁子凡也在远天海派遣的管理团队,但她有先知血统,直觉十分敏锐,常人都不乐意与之相交,故而常常落单,被远林语逮个正着。说是玩,其实是远林语教她射箭的技巧为多,因为星洁子凡臂力有限,只能挽轻弓,射立靶,更别提带她出门打猎。她不怎么参与胡柳城秩序的重建,但是负责南来北往情报的传递,远林语一日去找她,见她裹在羊绒毯子里看文书,便道:“你今天是无论如何不肯出门的了?”

    北地天黑得早,这会儿已经黑透了。星洁子凡把手悬在碳盆上取暖,吸了吸鼻子:“公主,我这会儿真的不想出门了。”

    远林语道:“明晚说要举办篝火大会,我看你还来不来。”

    “海因他们办的吗?”星洁子凡懒洋洋地烤火,“我当然去啊,不过待不了整场。”

    远林语第二天去看盛快玉的时候,星洁子凡竟然独自站在那间房里,海因不在。南面的窗透进来一点冬日的阳光和寒冷,星洁子凡站在窗前,看着西南方。远林语看盛快玉,他仍然不说话,远林语顺手拿马鞭挑了挑他的下颌,道:“不会说话吗?”

    星洁子凡才知道远林语来了,将窗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但风声仍在。她朝远林语行礼:“公主。”

    远林语颔首道:“早上好。”星洁子凡却道:“公主,恕微臣心绪不宁,先告退了。”远林语有些诧异,忍不住站到方才星洁子凡站的地方,推开窗。忽然听得一声沉静的青年声音:“你想知道她为什么心绪不宁?”有些低哑,但磁性。远林语睁大了眼睛回头看盛快玉。她回身时,一位侍从提着餐盒等物进来,道:“星洁大人说给公主上一壶热奶茶。”远林语不耐烦得把他遣出去,大步走到盛快玉床头,问:“为什么?”

    盛快玉抬眸看了她一眼,有点嘲讽。

    远林语终于耐不住,将马鞭用力抵在他咽喉上,咬着牙威胁道:“你也不傻,应该知道我是什么人。”

    “知道。”他低声吐字,一字一顿,“七十里氏。”

    远林语自己也怔了一下,金漠国国主一氏在正式文书上写自己为远氏已有五代国主之久,而实际上的自称远氏算到远林语则起码八代人,“远”是以南方的风俗所意定的单字姓,实际上他们的本姓是“七十里”,金漠国本身原是七十里氏部落。她注视盛快玉,以为他要用“七十里”的姓氏说她的全名,等了一下却没有下文,才意识到盛快玉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南征的军队里,除了远天海,没有人直呼其名。

    “林语。”她挑眉,松了松手上的劲,“我的名字,七十里林语。”

    “瑞溪公主。”他挑衅地念她的封号。

    远林语道:“原来你知道我啊。”

    盛快玉并不回应,只是道:“星洁先知在触摸海风。”

    “这是内陆。”远林语俯视他,“楀州北部。离海远得很。”

    “据我所知,能被称为先知的人,哪怕身处与海相隔五百里的陆地深处,也能感受到海上的灾难。”

    远林语收回鞭子,狐疑地打量他。她想起草原传说里的大先知女脂泽兰。

    “公主。”一直不愿好好交流的皇子苦笑了一下,“我为您解了疑惑,是否该为我关上窗了?”

    远林语笑了,却冰凉:“你不能自称‘我’。”

    盛快玉不说话了。

    远林语往杯子里倒还热着的奶茶,听到他轻声问:“对于金漠国,我是阶下俘虏,还是邻国皇子?”他从前是大盛的储君,自称为“孤”,夺嫡失败后被剥夺储君之位,也依然被皇帝亲封为信王,可以“本王”着自称。

    “也许,”远林语嘲讽地转着杯子,“只是公主的禁脔?”

    他脸上毫无血色。远林语转到他床前,握起他一只手,放在自己手心把玩,听见他手腕上的手铐和锁链撞击的清脆声音,刻意晃了晃:“拴在床上,不能牵得太远,是不是?”

    远林语掰开他紧握的手指,用自己生茧的指尖去摸他柔软的手心,看他反射性地想收缩,随口道:“唔,像海因他们一样自称‘微臣’就不错。反正我们也告诉大盛皇帝说你已经投降了。”

    盛快玉一惊,狠狠地向后缩手,几乎成功了,但被远林语拽住了手指,拉扯回来,她挑眉,学他不说话,将他的手掌拉开了,捏着手指,径直挥鞭狠狠地抽了他手心一下,留下一条红痕。

    这位弓马娴熟的公主只抽了他一鞭,便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过了片刻,盛快玉独自叹了口气。很快,那位大部分时间负责看管他,方才候在外面的仆从又进来了,关严了窗,又收拾杯碟。盛快玉掌心一阵阵抽痛,几乎无法合拢——那位小公主的手很有力——他闭了闭眼,想起自己如何落入她手,想起她的长枪刺进本已满是创伤的手臂,想起惊马几乎要踏在自己身上但被她以绝妙的骑术控住了——她的眼神,看战场上将死之人的眼神和看禁脔的眼神固然有区别,可是也差得不太远。他被囚困在这里,只能等待着金漠国人主动来看他,他告诉自己不要焦急,男宠比阶下囚的待遇或许好上许多——前提是他真的能被公主看上,而不是公主在篝火晚会里看上了别人。

    夜色已黑,他隐约听见外面有歌舞声。草原风情的欢快的调子,有明快的鼓点和激昂的弦声。会是什么舞?胡旋吗?瑞溪公主也会跳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