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蛇者(二)
书迷正在阅读:【名柯】关于gin、[短道速滑]顾染的后宫(主攻NP/总攻)、原来她看私信(GL)、【明唐】春榨醴、异世界女高生活、《逆转abo》番外、绿帽前夫疯艹yin妻、涩医生摁女护士在病房里后入、成为七个男学生的老师、勾引副主任哥哥
-------- 贾诩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被塞进了出城的马车里,而奉孝坐在对面,正望着外头的残月出神。 银白的月光从车窗透进来,浅浅笼住了对面之人。 身处暗处的他发觉自己离那人很远很远。 从前便是如此,有一人在天井独酌,另一人,却总是躲在回廊的柱后。 他望月,而他望他。 “醒了?”奉孝又恢复成了往常的模样,那笑就像是从天而降一般,自然地落回了那人脸上。 “学长好兴致。”他笑笑,顺着郭嘉的目光望向外头。 清风拂面,夹杂着丝丝凉意,掠过他鬓边的发,他感觉自己搅成一团浆糊的脑袋终于好受了一点。 “美人美景美酒,阿和今日当真让我享受到了极乐,不虚此行。” 他看阿和的状态不是很好,还想再说点什么话安慰一下,但话还没来得及开口,车轱辘不知轧到了何物,竟狠狠地颠了一下。 束着车帘的细绳被震散,只有隐隐的月光从缝隙中透出。 贾诩本就没有完全恢复,这一颠,竟让他失去了平衡,直直向着对面扑倒。 郭嘉下意识扶了一下,而后将美人揽进了怀里,悠悠道,“哎呀呀,阿和这样投怀送抱,叫我怎么把持得住?” 他说着,垂眸看了看怀中之人——虽有斑驳的影覆在脸上,但那双绛红的瞳却是格外的亮。 裹挟着清新皂荚香气的黛紫色发丝刮擦到他的面颊,他抬手,想要将其拢至主人的耳后。 但在触到发丝的前一刻,他却触电般地缩回了手,将目光移开。 落日残阳,尸骸遍野,血染高墙,秃鹫啄死尸,饥民吞腐rou——这样的结局,因谁而起? 看不得世间之苦又如何? 他只能看到结果,却不知要如何拯救。 他没有资格成为英雄,与那些无用之人有何不同? 他想得出神,贾诩却扯了他的领子吻上来。 药效没有完全散尽,未复原的尖利上齿划伤了他的舌,腥甜的味道在唇齿之间蔓延,他这才从方才的幻境之中缓过神来。 小蛇被血腥味激起了兽的本能,因而不断向内侵入,舔舐着那人舌上的伤口,妄图从中汲取更多。 他并不是什么英雄,可是阿和却依然在无条件地仰慕他。 他们的感情变质了,扭曲成了另一种东西——同窗之间的媾和,怎么想都是不合伦常的,他却不可自控地在这个笨拙且粗暴的吻里越陷越深。 郭嘉取回主动权后,循循善诱,将这近乎掠夺的啃咬纠正回细水长流的柔情缱绻。 他搂住他的腰,让怀中之人跨坐在自己腿上。 小蛇也很是配合,抬手环住他的颈,垂眸看着他。 两人身形相近,这样逼仄的空间,他只要一低头就能触到他的鼻尖。 短暂地换气后,他便再一次迫不及待地吻了上来。 床第之欢只能忘却眼下愁,贾诩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救世心也好,鸿鹄志也好,英雄梦也罢,那是属于天才的狂傲,与他这种只求自保的燕雀无关。 如若不是今夜的地利人和,他只能永远藏匿在回廊柱的影子里。 小蛇扭动腰肢,笨拙却努力地迎合那人的节奏,跳着属于他的第一支求欢之舞。 唇齿相依还无法尽兴,理智尚存,他却纵容欲望的滋生。 衣带上的珠穗四散绽开,又拢成一束;珠链盈盈震颤,发出细微的清脆声响。 衣物在这场极致缠绵中几乎褪尽,余留的最后一件里衣也滑落肩头。 车轱辘碾到一块碎石,车厢内的两人被狠狠地颠了一下,车身起落间,小蛇将那身下之物尽数吞没,强烈冲撞带来的极致快感,将两人一同送上了云端。 guntang的浊液在体内烧灼,小蛇却好似对这疼痛无感,反又一次揽过他那所欲之人的颈,痴痴缠上那人的舌,妄想把自己揉碎了,融进他的骨里。 那自毁式的求欢,在他获得极度的满足之后,也为他带来了极大的痛苦。 人与蛇,终究是不同的。 纵使他有一颗燃得正旺的心,但这身子,却早已习惯了寒凉。 力竭,他也失去了维持人形的能力,最后只能化作一条小蛇,蜷在那心心念念之人怀里。 -------- 听得晨间的第一声鸡鸣,郭嘉终于带着他的小学弟溜回了学宫。 小蛇从他宽大的袖子里钻出脑袋,警惕地探察了一番,最后成功在草丛里头揪出来一只头上挂满树叶的炸毛小鸟。 “蛇呃啊啊啊啊!!” 庞统被突然钻出来的蛇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小凤凰,怎么一个人蹲在草丛里呀?”郭嘉笑吟吟地蹲下来,视线与他齐平。 “原来是奉孝学长。”他尴尬地别开脸,起身掸了掸土,干笑道,“我在附近闲逛呢,啊哈哈哈哈。” “哦?卯时出来闲逛,可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郭嘉也起身,顺手替他摘下来一片叶子,柔声道,“要不要和我说说呀?” “不,不用了。”庞统惊恐地盯着着缠在他手腕上的蛇,不住往后退。 (哔哥:“别过来!别过来!”) “哈,这小鸟倒是通人性,真可爱呀。” 哔哥见他要伸手,先一步起飞,扑向闻声而来的另一位少年。 “奉孝学长。”少年目光沉静,抬手接住了小鸟,又对着他腕上缠着的小蛇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没想到我们的优等生小朋友居然会在老先生的菜园里偷仙草。”因为这种事他也干过,望见孔明的袖口沾的些许泥点,他便猜到了原委。 “士元最近压力大还有点失眠,听闻这种草有安神助眠功效,便想着采来试试。” “唉?你不是说这草有奇效,服下能让人过目不忘吗?” (哔哥:“骗子!骗子!”) “小傻瓜,隐鸢仙人都不曾见过这种东西,老先生的菜园子里又怎么会有?” “抱歉,士元,学长说得不错,这些传闻都是我杜撰的。” “怎么会这样!那我又要挑灯奋战到丑时了......”小凤凰委屈地垂下了头,顶上毛都焉掉了。 (哔哥:“躺平,我想躺平!”) “不过,我这倒是有一味能解万般愁的良药,是我数年前下山历练的时候,无意中从一位法力高深的道长那得到的。”顿了顿,他装出一番心痛的语气,继续道,“今日一见,也算是有缘,若是答应我一件事,我便将药方赠予你。”他说着,凑到庞统耳旁低声耳语了一番。 干啥啥不行,忽悠学弟第一名。 贾诩听了他这一套说辞就心里来气,在袖中不轻不重地咬了他一口。 “真的吗?”庞统又打起精神,扑闪的大眼睛里像是镶了两颗星星一般亮。 “那是自然,我发誓,如果有半句假话,我便短命早死,不得善终!” 音刚落,在山头巡逻的人便发现了他们三人。 饶是孔明反应快,提着士元的领子藏在了草垛后头。 郭嘉却没动,而是向那巡逻的抛去一个明媚的笑,“学长,莫要冲动,是我呀。” “郭嘉?只有你一人?” “哎呀呀,昨晚喝得不省人事,一觉醒来便是卯时了,现在还能看到三个人在我眼前转。” “你小子不长记性啊,一夜没回来,荀学长发了好大的火,你今天可得把皮绷紧了。” 能让荀彧发火的,天底下再找不到第二个,巡逻的学长也是习以为常,没有多说便带着他去荀彧那领罚了。 看着人走远,草垛后两个小朋友开始小声攀谈。 “士元,他对你说了什么?” “呃.....他说让我帮忙照顾小蛇一个上午,等他领完罚便来接走。”他动作僵硬地抬手,给孔明展示了自己腕上的小蛇,紧张道,“这蛇有没有毒啊?方才看到学长腕上有好几个渗血的牙印子。” (哔哥:“毒蛇,可怕!好可怕!”) “我也拿捏不准,看着好像有……”孔明认真地端详了一番,缓缓道,“你觉不觉得它有点眼熟。” “我哪盯着它敢看,我就怕它咬我!”庞统几欲落泪,骗了爹娘逃出来,昨日功课都没来得及温习,还被蛇缠上了,天底下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这般倒霉的人了吧! “别担心,你要是怕,就把它给我。” 小蛇看了看两人,十分配合地攀附到了另一人身上。 “呜呃,真倒霉。本来顺着学长的话讲就是怕他捉弄我们,结果还是被捉弄了......” (哔哥:“郭奉孝,不要脸!郭奉孝,不要脸!”) “没事的,偶尔也要给自己放个假,说不定今天休息够了,明天考试状态更好。”孔明说着,先一步起身,又道,“我前几日在后山寻到了一处钟灵毓秀的宝地,想不想去那歇歇?” “唉,但是我娘......” “你娘就是管太多了!你听我的,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准能拿第一。” 不止是两个少年的逃课初体验,这也是他第一次逃课,不知道老先生点名的时候会是什么反应。 “孔明,离开辟雍之后,你想做什么?” “回南阳种田吧。啊——我不太想当官。”孔明懒懒地应了一声,打了个呵欠。 “真好,我爹娘都指望我混个大官,给他们长脸——但是入仕就是有出息吗?当上了官,然后呢?不还是在乱世苟活吗?我......我只是想平平淡淡地过日子,如果像这样......该多好啊……”庞统叙叙地说着,声音愈发小了,竟缓缓睡了过去。 老实不再的小蛇缩在两个少年身边,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听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学宫虽然也会开放一些法术的选修课,不过大多是和祭祀相关的内容,主要治学目的依然是习礼乐,宣德化。 入学的人大多数是世家公子,鲜少有像他这种身份不明的。 ......入仕吗? 奉孝想要英雄,自然会选择入仕,凭借他的本事,在乱世立足不难;而荀学长也早已收到许多有识之士向他抛来的橄榄枝。 那他呢?他该何去何从? 世人赞他们为“辟雍三贤”,可他知道,他们三人从未真正并肩。 只有先为人,才有资格称“贤”。 就算化了副好皮囊又如何,他依旧是那个人人忌惮的妖道,是一条自私冷漠的蛇。 和那两位不同,他只想要过安稳的生活。 乱世之中求自保,是再平常不过的想法;可他的学长不是,他们的理想是那般耀眼,几乎要把隐匿在暗处的自己灼伤。 他和身前人之间有道比海深的沟壑,这道沟壑绊住了他的脚步,若是贸然跨越,等待他的必然只有沉底一个下场。 ----------- “谁呀?”屋里传来郭嘉的声音,听上去没什么力气。 “……”他拎着食盒立在门前犹豫许久,最后还是决定做田螺姑娘,把慰问品放在门口便准备离去。 但在他前脚刚要迈出之时,房门却从里侧打开了。 屋里点了香云草,屋中人身上也缠了些味道,门一开,清爽的味道漫天拥进他怀里,让他失了方寸。 “阿和真是好心肠,还给我送来了晚膳。”郭嘉一手接过食盒,一手揽住他的肩,“我一个人在屋里闷得慌,阿和可否陪我说说话。” “好好歇着吧。”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将搭在肩上的那只手拍掉,补充道,“你身子不好,又在房梁上吊了一日,要好好歇息才是。” 刚要迈下台阶,身后之人却伸手环住了他。 那不知羞的学长,竟把脸埋进他的颈窝,闷闷道:“要入夜了,我好怕呀,阿和当真舍得留我一人?” 大抵是香云草的味道熏得他脑袋发昏,总之最后他还是被骗进来了…… 二人相识那么久,奉孝的寝居他却是第一次进,意料之外,里头的东西居然摆得整整齐齐,和乱七八糟的本人截然不同。 他在几案前的蒲团上端坐,无意间看到了案上的竹简。 案上层层叠了好几卷书,除了未誊抄完的《礼记》还有一卷.....《辟雍x风录》?这是什么? 他下意识想抽出来看看,突然意识到这是别人的房间,于是又默默地把手抽了回来。 郭嘉胃口不是很好,将就两口便算是用过晚膳了。 “在看什么?”他收拾了一下,也准备挨着贾诩坐下,但因为被绳子勒了一天,他的身上有不同程度的红肿和擦伤,行动多少有点不便。 “嘶!呃......阿和,我好痛呀!”他吃痛,夸张地呻吟了一声,作势往小古板这边倒下去。 换做以前,他的小学弟绝不会惯着他,但这次与往常不同,贾诩心中有愧,竟护着他的脑袋,让他倒在了自己的腿上。 “发烧了?”文和心疼地垂眸看他,替他抚开额上的碎发,探了探他的体温,而后柔声道,“要不我去叫学宫的医师看看。” “不用。”他捉了文和的手,轻轻吻了吻,放到颊边,笑道,“有你在就好。” 他说这话的时候故意带着鼻音,装出一副虚弱无力的样子,想从小学弟这里骗取更多关心——毕竟害羞的阿和可比从前那块古板无趣的木头有意思多了。 这样想着,这个混蛋又开始得寸进尺,进一步发掘那心软之人的底线。 “阿和.....我的伤还是好痛,你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 “何事?” 贾诩刚应下来,便后悔了。 他以为上药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但看着眼前正在宽衣解带的郭奉孝,悉数回忆涌上心头,他竟一时间僵在了原地。 “阿和,帮我看看后背这里。”郭嘉的声音将他的神智唤回,他快速整理了一下思绪,将要昨晚那些不堪的画面从脑海中删去。 里衣从肩头滑落,露出里面斑驳的红痕,那并不是绳子勒出来的痕迹,而是一道道指甲的划痕。 深浅不一的红缠绕在那近乎苍白的皮肤上,触目惊心。 罪魁祸首此时正心情复杂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纵使迟钝如他,也肯定能察觉出来——郭奉孝这个混蛋,绝对是故意的! 他用指尖沾取了一抹膏药,狠狠按在一处红肿的伤口上。 “呃!”猝不及防的疼痛让郭嘉倒吸一口凉气,条件反射地瑟缩了一下,但他没恼,反而赞道,“......阿和好手法。” 贾诩本就没打算和他置气,给了教训之后也收了力道,开始细细为那心思不正的学长上药。 昨日一夜未眠,今天又在房梁上挂了一天,郭嘉的身体本就不太好,折腾了两天,体力也近乎透支。 文和的动作轻缓。膏药涂在火辣辣的伤上,凉丝丝的,在这种安然闲适的疗愈下,他竟泛上了几分睡意。 房里传来轻微的响动。 因为身体原因,郭嘉睡眠不好,一点小动静便足以让他完全清醒。 他抬眼,惊讶地发现那人还在房里。 此时的贾诩正坐在几案前,认真地替他抄写那几卷未誊抄完的经书。 灯火明灭,贾诩看到墨色的影在案上晕开,于是搁下笔,想要回头看看。 这时,一件裹挟着香云草清香的外袍落在了他的肩头,而后,有一人从后侧将他拢进了怀里。 “身子怎么那么凉呀?”那人执起他的手,给他温了温。 此时已是后半夜,房里极静。 只余下两人的呼吸,在咫尺之间交错缠绵。 他不可控制地联想到昨夜那场欢爱,一时间情难自掩,竟下意识去探寻那人的唇。 但很快,他便意识到了自己在做蠢事。 于是他快速别开脸,故作镇定道,“醒的这般早,可否有不适的症状?” “托了阿和的福,一夜好眠,连梦魇也不曾有。”郭嘉心情极好,凑过来亲亲他的耳垂,轻轻道,“在这歇下吧。” 他贾文和平日连民间的情爱话本都不曾看过,哪里受得了这种阵仗。 三言两语之间,他便败下阵来。 不过他并没有打算在这过夜——学宫里的闲言碎语本就不少,有些甚至都传到了他耳里,若是第二日被人撞见,他可真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夜已深,外头落了些雨。 檐上雨淌下来,落在檐下的台阶上。 混乱的节奏中偶尔夹杂着两声蛙鸣,吵的人有些心烦。 “阿和,你睡了吗?”郭嘉的声音幽幽地从身侧飘过来,气息微弱得像只鬼。 贾诩只当他闲来无事又要戏弄自己,于是背过身去装睡,没理他。 郭嘉叹了一口气,伸手把他用被子裹住,而后将人一把捞回来,抱进了床里侧。 “做什么?”小蛇怒气冲冲从被子里钻出来,几缕乱发翘起,看上去可爱的很。 “你离我再远点,可就要从床上滚下去了。”他笑着凑过来,有意要捉弄他。 贾诩瞪了他一眼,一把卷走了所有被子,背过身去缩在墙角。 他确实没有睡意——身旁躺的可是昨夜刚同他行完苟且之事的同窗,他怎么敢合眼! 过了半晌,身后的呼吸声渐渐平稳了下来,他才动作小心地转身探查情况。 见郭嘉睡了,他小心翼翼地将被子盖回去,准备悄声越过身下那尊随时都可能醒来的大佛。 正当他起身之时,那人的声音却冷不防在身下响起。 “昨夜之事,难道还不足以让阿和尽兴?” 他惊诧地低头去看,迎接他的是一双笑意盈盈的含情眸。他在那潭深不见底的秋水里望见了狼狈的自己,在千尺深的水中沉浮,濒死挣扎。 “睡不着,去外头吹吹风。”他佯装从容翻身,坐在床沿,拢了拢散落在肩上的头发,但迟迟没有起身。 外头还在落雨,这借口未免有些太拙劣——他今夜分明已无处可去,却还在想方设法地逃离这里。 他确实怕。不敢去问,也不敢多想,害怕最后的结局只是自己一厢情愿。 这种感觉就好像被人牵扯着腾空,脚下不稳,心亦不安。 ----------- “外头凉,你穿的单薄,还是别去了。”郭嘉说着起身披了件外袍在他身上,又掐了个诀,将床头的烛火点燃。 贾诩看着他的动作,依稀想起那似乎是自己昨夜替人解围时耍的把戏。 “呼。这小戏法倒是方便。”灭了指尖的火,那人也在床沿坐下,随口问道,“今天和两个小学弟去哪玩了?” “去后山晒了晒太阳。”他偏头,发现身侧之人正在看他。目光相触,他快速地移开视线,强装镇定道,“以后不要再捉弄他们了。” “实在是冤枉呀,我身为学长,见着这样可爱聪慧的小学弟,疼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捉弄他们?” 郭嘉不以为意地笑笑,顺手玩起了他的头发,他用指尖挑起一束,缠在指节上,绕了一圈又一圈。 他将缠好的发盘做女式的垂髻,并满意地左右端详了一番。 “你......”贾诩本想说点什么,却被打断。 “没想到阿和扮起来竟别有风情。”郭嘉凑上来,将一面冰凉的铜镜递到了他手上,“如何?” 他垂眸看了一眼镜中模糊的自己,晦暗的光线之下,竟真能从那模糊的影中依稀辨出女子的模样。 心中了然的他叹了口气,将铜镜搁置在一旁,别过脸无奈道,“自观最难,你觉得好便是。” “阿和,你在想什么?”郭嘉起身,将几案上的半壶酒一饮而尽,而后倚着桌沿笑看向他,明知故问道,“以为我把你认作了其他女子?” 明灭的烛火摇晃,此时的眼前人领口半敞,胸口处一览无余——星点朱红的墨,为那白皙一片晕上了浓淡不一的红,成就了一幅绝佳的红梅图。 他无心赏画,而是将目光投向镂花窗外昏暗的雨幕。 那没脸没皮没良心的“三无”学长总是如此,一针见血,不留情面。 在那人面前,他只是赤条条的一具,纵然知晓羞耻为何物,也寻不见可以蔽体的衣物。 “怎么不说话?” “辩解有何用?你肯信吗?”他拔了头上固定用的簪子,发髻散开,黛色的发如瀑一般倾泻而下。 “不试试怎么知道?”郭嘉随意地坐在了他身前的案上,把玩着手中的杯盏,轻笑一声,又道,“不过这样的回答倒也依了阿和的性子。” “我本就是无趣至极的人,你又何必与我交好?是见不得我受那孤寂之苦吗,大善人。” 他有意呛他,但那人没应,只是笑笑。 看吧,争执无用,有些人分明看得那么清楚,却还是选择做一个视若无睹的旁观者,看他一人在原地挣扎;尽兴后拂袖去了,余下的所有不快,都由他一人尝。 他并不想同他置气,只是觉得有些心寒。 “尝尝?学长送的慰问品,听说是颍川特产的茶叶。”郭嘉说着,递过来一盏茶,又坐回他身侧。 他抿了一口,强压下心头的委屈,淡淡道,“入口微苦,但滋味甘醇,是世间难觅的好茶。” “好茶吗?阿和的表情看上去不太像呀。莫非是我沏茶的手艺不好?”那人倚在他肩头,握住了他执物的那只手。 他心一惊,脱了手,杯盏落到地上,里面的茶水也洒了一地。 “抱,抱歉。”他慌乱地想弯腰去拾捡,却被郭嘉制止。 灯芯烧尽,烛火暗了下来,郭嘉敛了笑,眸中的光也暗淡了些许,上去竟比这雨夜还要萧瑟三分。 他突然觉得眼前人变得有些陌生。 “哎,颍川啊……”郭嘉拾起那落在地上的杯盏,指尖摩挲过杯口上那个锋利的缺口,喃喃,“真想回去看看......” 他向来笨拙,不懂什么人情世故,也不知要如何安慰,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将手收了回去,生硬道,“为何不去?” 刚问出口,他便后悔了。先前有黄巾军在颍川作乱,现今战乱虽平,但那些昔日的重要之物,熟悉之景,深爱之人,或许早已被战火吞噬,不复存在。 他问这话,无疑是在火上浇油。 “我怕呀,阿和,我怕呀。”郭嘉将那缺了个口子的杯盏随手搁置到一边,笑着执起他方才收回的手,轻轻吻了吻,“路上凶险异常,还有狼蛇出没,凭我一人,又能逃出去多远呢?” 他说这话时分明是在笑,但双眸里却凝着一些结了块的苦,搅不动,化不开。 回去了又如何?对着断壁残垣缅怀过去? 他真正想去的不是颍川,而是如今还尚存于美梦中的桃源;可前路凶险无望,纵然他能看到未来,也没有望见那一个圆满结局——不是他有意回避,只是......阿和想要的东西,他一样也给不了。 “若是有人相伴便好了。”郭嘉说着,径直起身,抓起那柜中存着的酒,一饮而尽,而后他在贾诩震惊的目光中,将最后一口酒渡到了对面之人口中。 烈酒入喉,烧灼肺腑,他猝不及防。 可郭嘉并没有给他留下反抗的余地,竟用手钳住他的腕,将人按在了塌上,妄想从他的唇舌之间品出酒的滋味。 瓷瓶脱手后落地,在清脆的巨响里摔了个四分五裂。 出走的魂终于复位。 但因为动静太大,四围不少同窗夜都被惊醒了。 “郭奉孝,你疯了?”他推开他,从榻上坐起身,不可置信地望向那疯子。 “阿和呀!这酒味道怎么样?是不是比那滋味寡淡的茶好多了?”这丧心病狂的酒鬼完全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迎了视线,凑到他身前,如幼龄孩童一般欣喜地唤他。 那眸中的光在看向自家小学弟的一瞬,重新在两盏金色的琉璃中燃起,“阿和啊,我记得你骑射课的成绩是甲等,可愿同我一道回颍川?也算是互相之间有个照应......荀学长也答应了,我们三人......” “早些休息吧,这些日后再谈。”贾诩罕见地打断了他的疯子学长。 他望向窗外,窗外星火点点,已经有不少人提灯向着这边来了。 “阿和?”见人没应,郭嘉俯身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那人的指尖上渗了点血,鲜艳的红在那略显苍白的皮肤上刺目异常。 他抓住了那只手,无奈道,“奉孝,你醉了。” 房内的灯完全灭了,但外头灯笼的火光却愈加亮。 他望望眼前人,最后还是松开了那只手,穿过门前聚集的人,走进了那片雨幕里。 ----------- 同寝的室友前几日回家探亲了,这几夜他都是一个人住。 鬼神之事他不太信,但先前听多了学宫怪事,也难免有两分猜疑。 听着屋外的动静,他心里有些不安,于是抓了几案上的一支笔刀悄声向门口踱去。 他的猜测没有错,门外确实有只鬼,不过是个醉鬼,喝到神智不清,连自己住哪这件事都忘得一干二净,却唯独记得要在大半夜跑过来sao扰他的醉鬼。 “阿和?阿和......是你吗?”此时的醉鬼正倚在门前,用迷蒙的双眼看他,努力辨了一会儿,发现看不清,又挣扎着要凑上来。 他接住那个往他怀里扑的人,抬手探了探他的额头,guntang。 这是在门外呆了多久? 若是他没发现,就这样在门口吹一晚上风,恐怕连命都要丢了。 他无可奈何,只得将人搀扶进屋。 照顾醉鬼他是熟能生巧。 从第一次的手忙脚乱到现在的轻车熟路,都是眼前人一手cao练的结果。 郭嘉醒的时候,他正在生火,没有功夫腾出目光看人。 平时他不太在意这些,但郭嘉身子弱,屋里又冷得像个冰窟,他只得将那许久未用的炉子生起来。 “嗯——”那迷糊的醉鬼缩在被子里,艰难直起身,只觉得头疼欲裂,“现在是什么时辰?” “不知。”他拨弄着柴火,尝试让火烧得更旺一些,同时不咸不淡地调侃了一句,“将死之人知道时间是为了方便推算自己的死期吗?” 郭嘉轻笑了一声,没有接话,只是蜷在被子里看他烧火。 火旺起来了,他抬眼发现郭嘉正在看他,视线相触,他觉得自己又一次被看穿,方才的平静在顷刻间消散。 “先把药喝了再睡吧。”他直起身,掸了掸身上的木屑。 郭嘉还有点迷糊,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只是抱着被子对他露出一个无害的笑,“阿和,你待我真好。” 他将药递给缩在被窝里的便宜学长,佯装无事道,“再歇会儿吧,明天一起去上日课。” 郭嘉应了一声,接了碗往旁边挪了挪,示意他过来。 他是不想过去的,如果可以,他现在就想把那没脸没皮的死鬼丢在房里,然后直接离开。 事实上,自那日夜谈之后,他们便渐渐无了交集。 从前他便感觉自己和郭嘉离得远,无论怎样追都赶不上。 但他知道,不是那人不愿等,而是他的能力不足,还不足以获得他的认可。 这段时间里所付出的一切,好像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起初便是他借督学之由将两人捆绑在一起,只要他放手,两个人便会回到先前那种距离——再无交集。 确实有些累,懒得猜度郭嘉此行的缘由,也不愿去解析他各种行为背后的目的。 即兴而已,何必深究? 他盯着焰火,想得入神。 木柴断裂,焰丛里偶有几片星火飞出,合着着细微的声响翩舞,燃尽后在半空熄灭,化为灰烬。 看了一会觉得眼睛有些酸涩。 他本想起身去外头走走,但是又对那病鬼放不下心。 身后没什么动静,郭嘉大抵已经睡了。 他们身型相近,虽然郭嘉相对瘦削,但绝不能说娇小。 床不是很宽,郭嘉还是努力地在那张本就不怎么宽敞的小床上给他腾出了位置。 他伸手探了探那人额上的体温,好像有点降下来了。 松了一口气,正要抽回手,手却被人捉住——大抵是他手凉,被这烧糊涂了的病鬼认作了冰袋。 他心一惊,却没有立刻将手抽回来。 垂眸看了一会儿,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在那人身旁侧身躺下,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色描摹那张无害的脸......真奇怪,明明是个性子那么恶劣人,却无论如何都讨厌不起来。 他以为那个深不可测之人终于将真实完整的自己剥离出来,将他的梦想,他的真心交付与他。 但江河浩荡,他又如何看得清对岸之人? 浮萍一般悬在茫茫弱水之上,他只能祈求自己在那人的视线范围之内。 “选我吧……选我,郭奉孝。” ----- 后半夜的时候,郭嘉发现小蛇不知何时钻进了自己怀里。 其实小蛇睡觉的时候很老实,不爱乱动,但是因为天气冷,会出于本能地寻找温暖之物作为依附。 他作为这张床上唯一的发热源,自然成了取暖的对象。 真可爱呀,明明平时总是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私底下却这般亲人。 郭嘉亲亲他的额头,很是欢喜。 如果可以,他也想就这样把他的贤惠小蛇哄回颍川,毕业之后谋一份安稳的工作,留在家里过平平淡淡的日子。 但这些都只是奢望。 他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少喝两口酒又如何?多留两口气又如何?他的日子,照样可以一眼望到头。 行得太远,他早就已经寻不到来时路了。 他只能茕茕立于终末的结点,在残阳之下、废墟之上回望这不尽人意的结局。 他曾以为自己不惧怕死亡。 活了这些时日,鬼门关少说也走过不下五遭,再多和无常打两次照面,说不定都可以混成关系户了。 可看到帕子上自己咳出的血,他的心头却无端生出了莫名的恐惧。 他的时间太有限了,他分明还没有完成任何事。 只是坐以待毙的话,现在拥有的一切也将不复存在。 他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什么天选之人,也没觉得自己是能但大任的英雄,他只是想要改变他看到的结局。 “英雄”于他,从来不是满足自我虚荣心的响亮的名号,而是承载着他救世心的一个念想。 任何有能力改变那个绝望结局,将世人从这无力的境地解救出来的人,都可能成为英雄。 他知道将自己的念想强加于人是一件很自私的事。 那天晚上,他冲动地说出了不可挽回的话,又想不到补救的办法,只能假借发酒疯暂时揭过。 尽管闹出的动静不算太大,可事情还是传到了荀学长的耳朵里。 他闯过的祸多了去了,却从来不曾见过荀彧发那样大的火。 学长于他,就像是真正的兄长一般。 长兄如父,荀彧包容他们的一切,平日里更是对他们两个关照有加。 他深知这对于荀彧来说是不公平的,况且事后他的好学长还是为自己的不理智向他道了歉。 他成了这段关系里最大的受益者,同时也是最可悲的负债者。 关了数个月的禁闭,他没想明白任何事情;于是他又一次习惯性选择了逃避。 没有人再约束他,没有人再管教他,本应该为此感到高兴,可他总觉得自己身边应该有个人。 他喊出那个人的名字,却没人应,回头也只能看到自己的影,染脏了脚下的地。 学长和他说,要尊重阿和的想法,不亲口去问,又怎会知道阿和内心所想。 可他不敢——他害怕的从来不是自己被拒绝,恰恰相反,他怕的是阿和答应他。 他是人,长了一颗rou做的心。 阿和这样偏执,一旦入局,便绝不会回头。 他不愿意见到阿和受苦,也没有信心确保他地所爱之人全身而退。 哪怕对方抱着殉道的决心。 ......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问出口。 他总是这样,只会做一个装疯卖傻的酒囊饭袋,和之前一样,没有半点长进。 --------- “荀学长,我看外头在落雪,便擅作主张将廊外的兰花给搬进来了。”他将花盆安置在廊内空旷的一隅,掸了掸身上的落雪,静静在门口站定。 “今天忙得都忘了,多谢文和。”荀彧将新制好的香点起来放在案上,转头发现小学弟还立站在门外,忙去开门将人迎进来,“怎么傻站在门口?快进来坐。” 招呼他进门后,学长便起身去沏茶了。 他慢慢踱到案前,动作僵硬地缓缓落坐。 因为紧张,他身子端得笔直,就连手也不知道安放在何处。 荀学长鲜少单独找他,莫非是他和郭嘉那档子事被人撞见,传到了学长的耳朵里? 他看着荀学长手上的动作,心里有些不安。 荀彧察觉到目光,转过去对他温和地笑了笑,道,“觉得冷吗?冷的话我把炉子生一下。” “不必不必!煤炭不便宜,自然是要节省着用。”他应着,同时回以对方感谢的微笑。 “文和,近来有没有感觉自己身体困倦,打不起精神,办事很难集中精力?” “学长莫不是问错人了?这些话应该留着去关心奉孝才是。”他笑着调侃了一句,下意识望望窗外,遗憾的是,这次那人并未出现。 水烧开了,升腾起来的氤氲水汽向四围蔓延,模糊了视线。 他看了看隐在茫茫雾气后的学长,忐忑道,“学长找我有何事?” “无事。只是想同文和清谈片刻。”荀彧端着煮好的茶行至案前,往空杯里斟上茶汤。 茶汤中的水汽在脱离壶嘴那一刻开始四散,不一会儿,便侵占了大部分的案面。 “这是落雪烹煮的茶汤吗?” “正是。我听闻,以雪烹茶,滋味更甚。于是便在清晨取了草木上的落雪来煮茶。”荀彧说着,端起茶轻抿了一口,沉吟片刻后,他抬眼笑道,“看来传言不太可信。” 暖暖的水汽熏得他双颊有些发烫,他觉得自己稍稍有些安下心了,于是也笑道:“眼见都不一定为实,用耳听来的,又有几分是真呢?” 荀彧轻叹了一口气,应道:“是啊,流言不可信,不可信。”后半句话似喃喃低语,不像是说给他听,倒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罕见地,那双温和若水的眸中竟隐隐流露出一丝郁郁的神情,但下一秒,这份不应存在的感情便被那翡翠一般的深潭吞噬。 他们从仁礼之道谈至诗词文赋,最后落回世间的风花雪月和鸟兽虫鱼。 尽管两人时而意见相左,但也算是尽兴。 杯中的茶水见了底,外头的雪也小了许多。 有两个幼龄孩童从廊下跑过,打闹声从外头传进来。 荀彧替他将茶斟满,悠悠地感慨一句:“真是可爱呀。” 他正想应,却在倏尔间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哎呀呀,小淑女怎么可以在廊下乱跑?老先生知道了可是要罚你们抄经书的。” “吓死了,我当是谁,原来是奉孝哥哥。” “奉孝学长身子好些了吗?” “昏睡了两日,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屋外人说着,打了一个哈欠,懒懒道,“今天天气真不错呀。” 镂空的花窗外露出那人袖子的一角,在凛冽的风下曳曳。 但只一秒,那神出鬼没之人便消失在了窗前。 他回过神来,心虚地将目光重新落到荀彧身上。 荀彧不以为意地对他笑了笑,又一次替他斟上茶,而后从容开口:“方才谈到哪了?” “颍川的雪,还有......荀家的兰花园。”勾人的香从鼻底掠过,他的指尖冰凉,双颊却是guntang的。 “阿和,阿和。”有声音在耳旁响起,明晰依旧。 “文和。”一只温热的手覆住了他的,他终于抬眼去看。 眼前不是那个人,可是他们却说出了一样的话,“文和,可愿同我们一道回颍川?” 雪停了,和暖的冬阳从廊外的石阶一路攀上窗,透过镂空的一隅依稀可见一人之影,影影绰绰。 温度从冰凉的指尖渡过来,他没有眷恋那温暖的掌心,只是自然地缓缓抽回手。 活了这些日子,他并没有遇到什么憾事,只是平平淡淡,平平淡淡地,如轻舟一般荡在静湖之上。 是荀彧和郭嘉带他见到了更多的可能。 镶着绚烂的金边,如残阳一般艳丽的红——那是他贾文和穷尽一生都无法遇见的美丽景致。 但邀请他人参与未来这样的事情,未免有些太任性了。 他承认这对前路茫茫的自己来说有着极大的诱惑,但越是这样,他就越要保持冷静——他连两个人的关系都还没有整理好,又怎么敢轻易答应? 门不知被谁被撞开了,有猎猎的风从缝隙里灌进来,撕扯着那道口子,将它越扯越宽。 .......他发觉自己蠢笨地令人发笑。 从来都没有什么遥不可及——什么聪明的天才,叫人仰慕的英雄,那个在廊外惴惴不安的人,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连真心话也不敢轻易言说的胆小鬼。 看着杯口悬着的水汽,澄澈的茶汤下,有三片细小的叶在其中沉浮。 他笑笑,终于鼓足勇气抬眼,应了一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