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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野猎

      还没到盛夏,天还不算热,就是有点闷。春风一吹,什么动物都打娘胎里吹了出来,现在正是精力旺盛的年纪。兔子出洞了,大块头野牛叠在了一处,一些花里胡哨的鸟儿在枝头上引吭高歌,巴望美人儿同类循声而至,哪里都是一番畅快的春色。

    这么个美妙时节,眼白白看着野外生机勃勃,却不能捞走一尾肥鱼、几只野兔,定会感到憋闷。对磁场力量的持有者而言,只要起心动念,什么活物都信手拈来,打猎却依然是不错的消遣。猎物在人的追逐下时而左奔右突,时而上蹿下跳,皮球似的大力弹滚,跑得胸膛快要爆炸。等它好不容易逃出包围圈,脚步迟钝了,暗自窃喜可以歇歇时,人就可以使出压倒性的力量。只需一吸一提,这畜生的脖颈瞬间就攥在手里,跟捡起个树杈般轻巧。它大惊失色,却不明所以,只得小眼眨巴两下,流露些绝望且困惑的情绪,仿佛在问“自己不是已逃出生天了吗?”这一刻才是打猎的醍醐味。

    说到打猎的绝妙去处,帝皇谷顶顶有名。原本叫百家谷,给白家皇族看上后,御赐了响当当的封号。听说这里冬暖夏凉、芳草萋萋、古木参天、怪石嶙峋,最绝的是一口千年寒潭,都叫它福荣潭,据说深得没底儿,夏天看一眼能忘了身上的汗,到了严冬却不上冻。这赛仙境的好地方就长在皇城根下,看来老天也爱方便贵人们的腿儿。白家自然把它包围起来当禁地,皇族之外的人偷看一眼,都是侵犯了这里的美色。

    不二皇子特别爱来这儿打猎。本来嘛,他就是一乳臭未干的奶娃儿,刚出生便离了娘,形单影只闷在大黑铁罐子里好多年,现在要什么好吃的、好耍的,都再正常不过。帝皇又存了心补偿他,这样一来,本就戒备森严的大峡谷又分出个三六九等:皇子若进去玩耍,除了帝皇与看守,便是亲叔叔想进峡谷,也得禀报才成。

    不二皇子不爱前呼后拥,但端茶送水摇扇子的人不得少。现下他带了数十个亲近的侍卫,一行人悠哉游哉地在谷内观览。此外,他还带上了十数头上好的寻血猎犬,其中一头黑毛白爪,目光炯炯昂首阔步,据说嗅觉灵敏异常,天上飞的地下跑的,什么也别想瞒过这狗鼻子;不仅机灵,还通人性,就差站起来说话。皇子爱极,亲赐名“踏雪”。其他的也用上好的牛rou喂得膘肥体壮,一身油光锃亮的皮毛迎风闪动。

    只有一头“犬”分外特殊,没什么花名,侍卫都喊作“狗”。说是狗倒不像狗,不仅两脚直立,身上还套着件皱巴巴的黑袍,人模人样能言语,白头发白胡子白皮肤。细看不是个老头儿,但就是走路跌跌撞撞,低头耷拉脑袋。皇子看不耐烦,厉声呼喝一声:“狗!”踏雪岿然不动,那“狗”肩膀微震,呆了半晌,才喃喃一声“在”,活像一块土里埋了十年,刚给挖出来的木头。

    他分明是个人,怎么就成了狗呢?

    说来话长,也就不必多说。这年头兵荒马乱,风也不调,雨也不顺,地上干裂的口子像穷家伙们大张着的要饭的嘴,大水一来又淹到树梢,无数的锅碗瓢盆、死猪死马顺水漂流,水停了瘟疫也生了出来。人没个定处,自然没个正形,抢劫卖春一类的腌臜事儿便像虱子一样,从贫穷的缝隙里源源不断地爬出:卖儿鬻女尚无人问津,杀人越货亦稀松平常;灭人满门,而把有姿色的女眷与能干活的奴隶攥在手中,这是大善人的大恩惠。

    “狗”就是这么来的,家园炸了,没了两亿贱/民,怪他是个克父克母克兄弟的扫把星,倒敢朝着帝皇狺狺狂吠,嚷嚷些“复仇”“屠夫”之类的混话。人们说帝皇英明神武,按着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汉“咣咣”磕头,却又慈悲为怀地让他发了誓,从此世上便少了个威名鼎鼎的“狂风武神”,白家多了头混吃等死的牲口。然而又教人艳羡,以白家泼天的富贵,能近身伺候帝皇,乃是个油水不小的肥差,这狗东西真真交了好运!

    等皇子回来,这“狗”归了他。先伺候帝皇,再伺候太子,烧热了多少人的眼,但狗东西确实能耐。若说大地上白帝皇第一神勇,除了“狗”与克豹,也就无相王敢称第二,不过没人信。帝皇鸿福齐天,吃穿用度必是最阔的,“狗”也自是养最好的,这才是帝皇的气魄!每每想到这里,人便压下了艳羡的妒火,对白帝皇的崇敬又高上几分。

    此番皇子打猎,还是头一回带新“狗”。尽管无相交代过,吃喝玩乐的美事不必带,这“狗”的脸实在晦气,看了要扫兴。不二叛逆发作,他偏不信邪。何况有好些个大大小小的问题,雾一般地罩住他,等他自行探寻。

    离福荣潭还有个几里路,花草越长越高,林子愈来愈密。不二挥挥手:“停。你们留在这儿,我自己走。”有些景色,人多了不好看。侍卫们立即停下,拉住蠢蠢欲动的猎犬,恭恭敬敬地目送着向峡谷深处去的皇子的背影。

    可是,没带狗怎算打猎呢?于是没走多远,不二又回头:“狂风,你跟我去。”

    外面春暖花开,峡谷里的植被倒像是活在盛夏。人高的野草长得放肆,藤蔓与树根难舍难分,连成了大片绿色的汪洋,一人一“狗”的身形越来越小,水滴似地融入不见。

    再等两盏茶功夫,估摸着主子走远,侍卫们这才放了猎犬,抻腰打呵欠活动腿脚。远处早没人了,一个五大三粗的侍卫还在张望,边望边没好气地嘀咕道:“妈/的,每次这种表现的好机会,总给那狗吃独食儿。”踏雪听了,两只雪白的前爪儿用力往地上刨了几下,从鼻里挤出一声闷哼,似也愤愤不平。

    他一发话,侍卫们开了闸:“看那老小子杵倔横丧的样儿,全然不识抬举!若皇子瞧大家伙儿跟瞧他一样多,哥几个早就升官发了财。”七嘴八舌,偶尔夹杂几声狗叫。自己伺候皇子比那“狗”殷勤,迟早感动上天,教皇子见着这拳拳之心。只一个狐狸眼的侍卫没抱怨,而是神秘兮兮地凑到众人眼前,用一种黏糊糊的暧昧语气道:

    “咱们爷们呀,当然不如他。何止皇子,他讨人喜欢得紧……”说着拈起兰花指,矫揉造作地戳了戳离最近的汉子心口窝,朝四周挑了挑眉。

    “哦——!”有人反应过来,故意拖长了尾音。众人眼睛一亮,脑袋不住地往那人身边探,那被戳的侍卫反应慢了一拍,给挤到了包围圈外,不知所措地摸了摸胳膊上麻酥酥的鸡皮。

    “前段日子,终极派那兔儿爷不是来过吗,我和小四子亲眼瞅着,他搂住那狗要亲嘴。”那人故意卖了个关子,说几句话便停下来,等人接话。

    “后来呢?他依不依?”

    “依得很!我一边站岗,一边斜着眼看,那兔儿爷只当我空气。那狗呢,一脚就蹬上去了,可是蹬不着,腰反而给他牢牢抱住。可惜总管叫我做事,大场面错过了。一回头,看见他拿胳膊擦脸,好家伙,满脸都是红嘴巴印子,这狗可享了“艳福”啦。”讲得活灵活现,还时不时扭腰模仿。

    人群爆发一阵浮浪的哄笑,不断有人分享自己亲见的、听说的“桃色”事迹,笑声一浪高过一浪,若不是有人嘘几声压了压,皇子隔再远也听见了。只是笑归笑,过后还得狠狠往地皮上唾一口,以显他们与他不同道。

    等人群没那么聒噪了,先前被人抢了话的小四子,摩拳擦掌地要发布个独家大新闻:“还不止那终极派的,六王爷也……”刚提个名,立刻给狐狸眼侍卫扯住衣角。小四子回头一瞧,“狐狸眼”的眼瞪得像铜铃。刚才热火朝天的议论蓦然停了声,像一锅沸水突然关了火,立刻不冒烟了。

    那可是白家的王爷!小四子一个激灵,不由得剧烈咳嗽。大家沉默地解散,低着头各干各的。……

    再看皇子,他扬着头在前面走,“狗”低着头跟后面,始终保持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太阳光透过参天的古木,斑驳的光影打在不二的脸上,一阵阵儿的忽明忽暗。

    侍卫那些闲话,多少传入过不二的耳朵,他只当不知道。无相曾说不碍事,这是训狗必不可少的一环。“踏雪”磕碰了多少宝贝,下人只是默默扫去地上的渣,若狂风是条真狗,他们反不敢说道。这些个闲言碎语,能帮他拎清地位,自知低人一等,方懂为狗之道。

    表叔说得极是。不二心里,狂风确实不算好狗。哪个猎犬见了自己,不是欢喜地张大嘴巴,口水滴答一地,尾巴摇成螺旋桨。而狂风呢,自打进白家来,永远丧着个脸,眼睛不是盯着地上的杂草石子儿,就是漫无目的地神游,反正不看他。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眼里都没有,那心里能有吗?

    但父皇送“狗”过来,他脸上有光。诚然,白家一个最低等的士卒,都能对“狗”吆五喝六,但这犟种能不能使唤动,那就两说。皇子曾亲眼见无相亲王要“狗”让道,开始只是冷言冷语,之后吼得道旁的树叶都颤,谁知狗东西跟没长耳朵似的,脚下倒是生了根。打没用,他皮糙rou厚着。无相踹了整三个时辰,狗东西的黑袍上只是多了些灰白的脚印,再耗下去,王爷的脸不要了。如此大不敬,必须跟帝皇告状。谁知帝皇嗤笑一声,召来狂风。只听一声指令,那无赖要蹲就蹲,要坐则坐,甚至仰面躺在地上,努力挺起肚皮,宛如一只真正的哈巴狗,看得无相嘴巴半天没合上。

    “雷奥,狗只服从地位最高的人。”帝皇心情似乎不错。

    狂风只需服从帝皇和未来的帝皇。对别人的不服从,与对帝皇的绝对服从,都是统治者至高无上的证明。天底下最厉害的“狗”都送了皇子,老帝皇的意思很明显——日后整个天下也交他手里去。所以,不二对“狗”虽不怎么满意,倒也总带着。有身份的人即便穿着简朴,也会不经意地露出一根金链、几块玉石,教人不敢怠慢。

    但是,对皇子而言,身外之物并不重要。更重要的是,他是一个世上最最强大、最最威严的父亲顶顶疼爱、顶顶重视的心头rou。想到这儿,不二颇有些自傲,心中暖洋洋的,像晒过太阳的麦。

    “狗,你来我前面。”不二一时兴起,随口吩咐。狂风便绕到皇子前,依旧低着头。

    “以后没人的场合,你都得到我前面开路,别想在背后偷懒。”皇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不二个头不高,眼睛刚好够着狂风的肩胛骨。别看这“狗”总耷拉个脑袋,他背还蛮挺拔。一头凌乱的白色卷发随步伐微微抖动,后颈给遮住看不见。胳膊上rou鼓鼓紧绷绷的,原来人看着干瘪,rou倒有弹性。这么一端量,他端地是个白皮,大概混了欧罗巴的血,想是从前日晒雨淋地奔生活,给大太阳烤得糙而黑了。哼,白家给他养得白嫩,他有什么不满意!

    青白的皮肤,衬得狂风胳膊上的四道疤格外地红,格外地惹眼,却又格外地狰狞,一道一亿人。不二莫名低下头去,怪了,疤也能烫着人。于是低垂的目光,又触着了“狗”的下半截身子。黑袍子牢牢地包住两瓣屁股,仍能看出来rou鼓鼓的且结实,随着步子拧来扭去——且住!那可是狗屁股。管他呢,平时没个看痛快的时候。平时,皇子从不好好瞅一眼下人,流言四起后,他又不能看了。我有什么不敢!不二心想,但终究是没看。

    但那些流言,还是莫名地扰起他来。头一次听那些腌臜事,不二正倚着栏杆逗御猫。小玩意儿的尾巴尖戳在他手心上,一下一下地扫着,有点儿酥酥的痒。表叔“咯咯”的大笑声扎透了他耳膜,火辣辣的日头又刺眼,他还不大明白。那天做了什么事,听了什么话,他多数记不得。然而自那以后,心里总有根扫来扫去的小尾巴。

    雷奥嘴上没个把门的,他终于闹明白了。天尊,那个终极派的兔儿爷,像男人爱女人那样,喜欢他的“狗”。从他出关前就缠住狂风不放,而不二是皇城里最后知道这件事儿的。

    有身份的男子汉,绝不可暴露自己是童子鸡,这个本该由自己一手掌握的世界,竟有这么多自己不晓得的新奇事儿。而那条“狗”,也突然跟换了条狗似的,从前他是块无趣的木头,现在木头突然发了芽,一同萌生的还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春情,有什么东西和之前不一样了。从前,不二总夸口自己是个“成年人”,是个“真正的男人”。直到现在,他才隐约察觉到,在“男人”和“孩童”的中间,有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坎儿,自己正跨在这坎上,上不上下不下。

    稍微不留神,他的眼就不由自主地粘到那“狗”身上。“这是印证流言的真实性”,他对自个儿说。不看,怎能从那“狗”身上寻着蛛丝马迹?可是,一条狗怎值得皇子留心?每到这时,他就特别不愿见雷奥。无相亲王总是皮笑rou不笑,眼睛微微眯缝起来,自称什么都能看透。平时他总笑话表叔的迷信与自作聪明,现在却感觉表叔的眼把他扒了个精光。与狂风闲庭漫步时,他也总疑心侍卫们不干正事。但凡他多瞅那“狗”一眼,侍卫的余光就飞了来,他们怎么什么都感兴趣!若命令侍卫只准目视前方,又显得小题大做,何况也防不住。

    不二皱起眉。道旁的野草潮水一样分着层,外层的颜色浅,越往里越绿,绿得深邃,几乎不透光。暗沉沉的地面中央,突然托起个发着光的圆盘,四周的空气也有些湿润,福荣潭正在前头。这昏压压一片密不透风的绿,声音传不出,人影瞧不见,更不会从什么缝隙里透出什么眼,专盯着他与“狗”看。仅这时候,不二才难得堂堂正正地端量自己的“狗”。而那“狗”呢,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子,对身后的窥探一无所知。

    狂风总这样。在皇城时,不二有时会故意轻手轻脚,默不作声来到他身后。“狗”经常发着呆,眼睛木木地盯着巴吐城的方向。皇子在“狗”身旁绕了两圈,“狗”还蹲在假山上纹丝不动,眼始终没朝他转一转。可他分明发现,“狗”的耳朵稍微动了那么一下!

    我也不理你了!不二别过头。过了半晌,“狗”那边一点动静没有。不二忍不住拿余光撇过去,发现狂风早已低下头,目光凝固在道旁的蚂蚁窝上。

    “喂!狗!喊你呐!”怒气抑制不住地爬上不二的眉眼,他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怒。呵斥像冰雹一样,劈头盖脸地往狂风身上砸,狂风竟歪了一下头——那些猎犬听不懂话时,头也是这样歪着的。失望芽也似地不断萌生,不二顿了一顿,用更强烈的怒火埋起它:狂风目中无人,他应当这样的怒!

    怒气是盾牌,是房屋,是坟墓,理所当然地被用来掩盖什么,而后才有了理直气壮的资本。这无赖狂风,表叔都被他气得牙齿打战,究竟要猖狂到何时?若不是他,皇城里哪来这些流言,活活把未来帝皇的耳朵玷污了!但为条“狗”动气,还是小题大作,狗终究是狗。

    “停下。”不二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把自己从怒气冲冲的回忆里拔出。狂风只是把两只脚机械地收拢到一起,就那么直不楞登地杵在不二跟前。一阵风吹来,路边的草抻了个懒腰,发出些沙沙的响声,几只鸫鸟飞过去了。

    “转过身,你把头抬起来!”不二那点儿烦躁,几乎变成暴躁。他/妈的狂风,跟他说停下就真的只停下,树杈子都知道响两声,他却不懂得注视他的主人!

    狂风像个磨盘,推一把转一转。他高不二一大截,当他抬头平视前方的时候,目光越过不二的头顶,朝来时的方向越飘越远。

    “我叫你看我!看着我!!”被压抑下来的怒气,终于顶上了不二的天灵盖,眼看着要“开锅”。“狗”把头动了动,终于将目光调到不二的脸上,眼神儿却是失焦的。不二张口欲骂,见着这无神的瞳仁,气儿突然散了,脑里稀烂的一团。最后只是挺了挺腰杆,耐着性子道:“你转过身,再往前走一段,我们去潭边。”说着,手往前边指了指。

    福荣潭在帝皇谷里头也是独一份的好地方,兴许是水好,这附近的草都比别处肥一圈。潭边的树多是野果树,嫩青的花苞羞涩地藏在叶里,结实后满树的“红灯笼”,与nongnong的绿荫相得益彰。别看都是些没人管的草啊花儿的,和外面的荒山头可不一样。帝皇谷原本也只长普通的草,不知哪位王爷把白家喜爱的观赏植物的草种带来,才令此地长出了皇室的气派。农民唾骂这草,叫它“霸王笑”,因它一生根就跟霸王似的占着地,别的作物不敢长。它看着神气又光鲜,可是不抽穗不结实的,实在没什么用。但对皇家而言,它无需打理便整整齐齐,还散发若有若无的威严香气,令烦人的小虫不得近身。

    现下,“霸王笑”把着潭边最肥沃的地盘,其他的小草小花只能瑟缩在没什么养分的碎石子儿旁,还不敢长高,免得与“霸王笑”争辉。于是,潭边以普通野草和“霸王笑”为界,分出了一条天然的绿色道路,犹如通往仙境的天梯,似在恭候帝皇的大驾。

    这番美景不二已欣赏多次,新鲜劲儿早过了。他偷偷地瞄了瞄狂风,那“狗”准保没瞧过这好风光,却还视而不见。倒在意料之中,否则也不带他。不二就要挑个安安静静的合适地方,给这条傲慢的“狗”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让他从此对自己热情、惶恐甚至悚惧,反正不能是充耳不闻、无动于衷。于是清了清嗓子,仰着脖吩咐:“这地方有不少跳鼠洞,里面存着些稀罕玩意儿,你给我挖出来。”

    狂风举起拳。不二突然反应过来,一连串的话又急又快地往嘴边冒:“不许砸!不准用力量!你得用手一点点儿地挖,别把跳鼠惊跑了!”唯恐迟一句,地上便多几个大洞。狂风于是顺着不二的话,慢慢下蹲,结实的手指朝鼠洞探去。

    “谁叫你蹲着了?跪着。四肢趴地上挖,没见过狗怎么从洞里刨骨头的吗?”不二存心折辱。

    狂风没别的反应,很自然而然地跪下,趴在地上狗刨。“对啦,像这样慢悠悠地挖,到时候捉活的……”不二指导了几句,溜达到不远的树荫下,气定神闲地坐下监工。

    跳鼠性子谨慎,鼠洞有个几米,还挖上不少迷宫似的甬道,用来迷惑敌人。用手指扣泥巴,还一点一点儿来,哪里是个头。这等苦差事,狂风倒不打紧。蚂蚁窝老鼠洞,草叶上的毛虫树杈上的鸟屎,什么不比白家人的臭脸有意思!只要能消磨时间,他能在这儿挖一天。

    每到这种时候,狂风就聚精会神起来了。敬业的活力点亮了他的眼,往他僵硬的胳膊腿里吹了口暖气,像给生锈的机器上了润滑油,动作越发轻快。趴在膝盖高的草丛里,鼻腔里满是泥土与青草的清香,没有阴阳怪气的雷奥,也没有颐指气使的不二,什么烦恼也不必寻思,此刻他只需挖土。豆娘迎着微风,轻轻哼唱欢乐的小曲。

    渐渐地坑挖深了,狂风上半身匍匐下去,屁股高高地撅起。草丛里一个狗屁股,在皇子眼前卖力地摇晃,不二忍不住嘴角上翘。情绪一放松,更多往事就顺着记忆浮现。

    那年今日,也是这个狗屁股,颇引起一番轰动。说是终极派当家的有要事找义侄,于是来白家的地界,见了狂风,惯例的一番纠缠。不二来视察时,侍卫们表面上站的溜直,心和眼都飞去那两人身上。小四子原本眼睛乱瞟,猛然瞥见皇子,大惊失色要赔罪。不二看着远处拉拉扯扯的两个人影,默不作声地摆了摆手,小四子惴惴不安地低下了头。

    终极派当家的不二见过,侍卫们背里叫他“兔儿爷”,是个好男人的。长相倒还周正,却涂了个血盆大口,打扮得花里胡哨。平时不苟言笑,目光如刀,但只要狂风到了,他眼珠子便滴溜溜地转,眼神儿泥鳅似地往狂风领口裤腰里面钻。不仅看,他还摸呢!天尊那双涂了指甲油的白净的手,蛇一样缠上狗屁股,充满爱意地揉捏。每捏一下,“狗”就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一声惨叫,撕心裂肺的。无相见过几回,从来不管,他还当乐子到处说哩。

    不知怎地,那被男人的手大力揉捏着的屁股瓣,在不二的脑海里愈发鲜明。御花园,天尊,侍卫,一切的景象都隐去了,昏黄的记忆里只剩下个颤巍巍的狗屁股。那条傲慢的“狗”,总是不言不语的,也只在这时杀猪似的叫。不二刚感到复仇的痛快,突然又堵得慌,天尊捏的可是他的“狗”!

    明明“狗”是自家的,别人怎么摸都成,自己连看看都难。可除了老子,谁又能管着未来的帝皇?然而,正因为是未来的帝皇,他看都不该看。这大概是借口,帝皇正是天底下最享受自由的人,没什么该不该。不二厌烦乱打听的侍卫,与瞎猜测的无相,仿佛要把某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藏起来,生怕它见了光。

    树梢在不二的脸上投下一圈阴影,他鬼使神差地站起身,半个身子忽然沐浴在明亮的太阳下,白晃晃的日光立刻刺进了眼。他本能地后退一步,身子又笼罩在树的影里,眼睛还怔怔地盯着远处。他摆了摆头,终于从恍惚中定神,一个大胆的念头从脑里冒出。

    若学着天尊,把手放在那个扭来扭去的屁股上面,狂风能怎么个反应?不为别的,就为让那块乏味的“木头”嗷嗷叫,也应该试试,叫他总臭个脸!满足主人的好奇心,无疑是狗的义务,何况,只是那么一丁点儿好奇……这点儿好奇逐渐钻出了不二的脑袋,勾着他的腿,把他从暗沉的树影里拉出来,悄悄向狗屁股逼近。

    狂风浑然无觉,兢兢业业挖土。眼前已有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坑,阴冷的泥土黏黏地塞进他的指甲缝中。忽然,指尖触着一些东西,松松脆脆,不像沙块儿。胡乱扒了两下,沙子里混着一些白生生的碎骨。看着不是一般的骨头,上面几个不规则的方粒,可不是人的牙!狂风手一激灵,他听过帝皇谷的一些事儿。

    有道是千防万防,谷仓里防不住老鼠。帝皇谷这样的绝妙之所,正是一块招人惦记的肥rou:天寒地冻的灾年里,仅这里长着果子;旱魃为虐时,偏谷内溪水潺潺。怎么严防死守,都有不怕死的“老鼠”偷摸溜入,为了活在世上,他们需要吃。然而粮食是帝皇的,他们只是代帝皇尊贵的双手把粮食种出来,上好的谷子怎能填穷鬼的肚皮?帝皇没义务救济讨饭的,怨谁呢?怨自己命不好,怨老天爷给他们长了张嘴,让不该吃饭的人必须吃饭。没有吃的,就该找个地方悄悄地死,怎敢把主意打到天底下最可敬的帝皇头上,强盗一样掠夺皇家的财产!

    给小偷绑石块沉潭,是最轻快的法子。做成气球飞上天,他们不必怕,那是对叛/党的。蝼蚁一样的贱命,还想用什么气球,浪费!不过,福荣潭并非真没底儿,多年来吞吃那么多人,按理早堵了。但在帝皇的领地,连潭水都懂事儿。它底下歪七扭八地长了不少暗道,死尸就随着暗流送别处去,绝不脏着皇家的风景。至于老百姓私底下叫帝皇谷“白骨”,而叫福荣潭“死人潭”,那不打紧,什么地方不死人。这个年月,想找块没死过人的土地,得踏着空气走。只一点犯忌讳:见血的不能沉潭。别的不说,仅这福荣潭的水发咸,血沫子都沉不下去,帝皇不知何时候来,看了不坏心情?上面不管芝麻小事,这是侍卫间口口相传的规矩。

    那日,看守的惯常从悉悉索索的灌木丛中,拉出一对蓬头垢面的母子——不消说,又是偷果子的。这帮泼皮,只有被抓着了,才涕泪横流装可怜,可被他们无辜偷盗的帝皇,才可怜上千万倍呐!当时,女的紧紧抱着饿得只剩皮了的小孩儿,跪在地上嚎啕大哭道:“老爷,好老爷!您大慈大悲,饶了我的孩子罢!小人罪该万死,他还小……”

    侍卫一手拿绳子石块,一手把小孩从女的怀里扯出。那个猴儿样干巴的娘们,也不知哪里迸发的力气,死拽着小孩不撒手。新来的侍卫莽撞,一刀削下她的胳膊与半个头,老侍卫没来得及拦,喷得四周斑斑驳驳,这下见红了。无法,母亲埋在土中,孩子抛在水里。狂风手上这骨头,没准是她。只是这土里的死鬼绝不止一个,来来往往那么多下人,总不能每个都守规矩。然而,规矩又不是无缘无故定出来的,触犯它总有不妥。

    怪事果然纷至沓来。首先是那个侍卫,回宫后两眼发直,痴痴傻傻,逢人便比划挥刀的动作,似乎要砍下谁的脑袋。大总管给他逐出去,后来听说他落水死了。又有看守说夜里巡逻的时候,在帝皇谷见到个飘忽不定的白影,时常冷不丁冒出,悄悄立人身后。又有人说,那娘们的鬼魂变成了一只夜猫子,夜夜在林子间哭号,落水的侍卫定也是给她索命了去,一时闹得沸沸扬扬。起先说得人害怕,但后来没什么事儿发生,渐渐听不耐烦。的确,潭里沉了几多人,怎她一个做了鬼?偷东西是她贼性大,哪来的脸皮来作祟!至于那个死掉的侍卫,一定是抽刀冲撞了龙脉,于是犯了忌讳,触着霉头。大家都是懂规矩的人,一身的正气……

    耳边的传闻,与眼前的白骨,渐渐地合二为一。起初,狂风并不情愿来帝皇谷,只为这里有一口“死人潭”,填了多少苦与恨,葬了多少血与骨!再好的风光,也藏不住隐隐的血腥气,而这容易让他想起死了两亿人后的月球。在月球,死人是凶煞的证明;但在白家,死人是胜者的荣耀,他没有说“不”的权利。

    泥土的寒气萦绕在森森的白骨上,像捧着一块捂不化的冰。狂风小心翼翼地把白骨重新埋回去,另选了一条甬道。这次他挖得非常不是味。豆娘的叫声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茎叶互相摩擦的声响。四周的野草已不是令人安心的壁垒,仿佛给凉气破开一个洞,丝丝缕缕的风循着缝隙钻进来。隐约有一双眼目不转睛地盯视自己,莫不是那个喜欢立人身后的白影?

    一只手,幽灵似的抚上狂风的臀部,开始有些迟疑,随后缓慢地上下游动,像一条光滑的鳗鱼,扭着身子攀上狂风的脊柱,令后背渗出大粒的汗。天尊绝不会造访白家的禁地,然而,这世上哪有摸人屁股的鬼!狂风心中一个炸雷,猛地张大双眼,汗毛根根竖立。那只手移到臀尖处,试探地捏了一把,又轻轻拍了拍,突然大力抠入rou中。狂风闷哼一声,那手又往上爬,来到了裤腰的位置,悉悉索索地往里探。

    “不、不二。”狂风忍不住吭声。那手正一下一下地按着他的尾骨,听见他的声音,立刻停了动作,但也没抽出来。狂风跪趴在地上,僵滞地慢慢回头。目光触着一张年轻且熟悉的面庞,狂风惊得一个弹跳,像是马尥蹶子一般,连往前扑个三五步。身后的不二还维持着手向前伸的姿势,只见他目光呆滞,胸口剧烈地一起一伏,似乎若有所思。

    “不二?”狂风抱着满是鸡皮的胳膊,缓缓起身,又试探地叫了一声。不二冷不丁回神,一团热气在胸中发着光,支支吾吾道:“我、我看你半天起不来,是不是在偷懒……”话一脱口又后了悔。一个皇子,做什么不是天经地义,跟条狗解释什么?

    再看面前的“狗”,肩膀几乎耸到了耳朵边儿,脸直直朝前探,用十足警惕的眼神,牢牢锁定自己的一举一动——满眼都是主子,这还是头一回,但是巴不得他目中无人呢!那双严厉的狗眼快把人的脸烫熟了。这个时候,就更加不能怯场,得硬着头皮,往刺刀似的目光上迎。只是刚上前一步,那“狗”能连退三步,边退边呲着牙看人。狗终究是狗,真真不懂事儿,不过是摸他几下,他怎么就不能讪笑几句,继续挖他的鼠洞,当主子啥都没干?

    晌午日头毒,毫不留情地烤着不二的脊背,一股黑烟在五脏六腑间来回乱窜,烧得他口干舌燥。那“狗”看他的眼神,和那天看天尊的眼神,简直一模一样,记忆中的场景又忽然变了形,变作了几个记不得长相的侍卫,朝他指指点点。这地方有点儿古怪,会令人鬼迷心窍,于是一个英明神武的未来帝皇,现在成了“摸狗屁股的”!

    僵持久了,不二的发梢往下滴着水,渐渐模糊了视野,人儿也跟着一起恍惚。这狗屁股,又的确比想象中还要多rou、柔软,仿佛涂了胶水,手上去就给粘着,实在舍不得放。天尊,那个放肆的兔儿爷,原来已占了白家这么多便宜!无论如何,是它先在人眼前摇晃,于是招上了天尊,惹来了流言,除了它自个儿,怨不着任何人。何况,这四周阒无人声,不会有任何人瞧见……

    不二眼睛发直,一步一步朝狂风靠近。狂风见他愣怔,迟疑着再一次呼唤。声音细小,怕是没飘进皇子的耳朵,狂风鼻梁上沁出细密的汗。在火星打工时,林子里变异了的巨狼,见到人馋得口水直流,就不紧不慢地跟人屁股后面,眼睛也这般放着光。那孩子,打来潭边就变得怪!孩子家心思多变过六月的天,说刮风就下雨,发火倒还正常,唯独不能是这副魂不守舍的德行,教人看着心慌。

    千盼万盼,皇子总算开了口,话说得让人迷糊:“狗,天尊摸你就可以,我怎么就不行?”态度倒很和气,就是似笑非笑,额前的发给汗水打湿,紧紧贴在眼上,莫名显出些阴森劲儿。

    一听“天尊”俩字,狂风的腿顿时像抽去了骨头,棉花似的站不住。那个终极派的兔儿爷,总是悄无声息地冒出来,手不是掐他的大腿,就是捏他的胸脯,偏偏又挣不脱。如此放浪形骸,大地无人不晓,可不二就是一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平时也没见他同小姑娘厮混,他懂个啥?定是那缺德的雷奥,成天胡言乱语,给小孩子家家吹不知哪门子阴风!

    对无相的愠怒在脑里炸开,总算填实了发虚的两条腿,狂风的腰杆虽挺直了,心中还忐忑不定地打着鼓。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喉咙眼儿好像给秤砣堵上,把个白脸憋得发紫,额头上无端生出几根青筋来。他越烦恼,不二越舒坦,往日的积闷一下子通开了:这狗平时拿鼻孔看人,几时这般狼狈,应当再接再厉,教他晓得自己的能耐!

    狂风刚回过神,屁股上猛地挨了一大巴掌,擂鼓似的一声响,寂静的林子里顿时惊起好几只鹊儿。虽说抽的屁股,狂风脸上可是火辣辣的,脑袋嗡嗡个不住:“不二,你……”

    “你什么你?你是我的狗!”不二看上去挺高兴,好像在开玩笑,手却找准了狂风的腰和大腿,上去就拧rou。“现在知道躲了,不是条死狗了?”皇子边笑边掐,拧得又快又狠。

    狂风的皮rou面团一样给他捏手里,这里挨一下,那里挨一下,钻心地疼。不由得低声闷哼,边退边摇晃,躲避两只钳子般的手。挨打是家常便饭,但不是这么个疼法。男子汉使枪弄棒,挥拳出掌,一刀刀把人活剐了,都再平常不过,怎跟个嬷嬷似的掐人!贼雷奥,真不教人好!然而孩子家向来无理,只能等他兴减。于是闭了嘴,一声不吭。

    不二掐得倒来劲。刚回归那阵儿,见什么都新鲜,爱拿树杈戳地上的螃蟹。看小玩意儿运起蟹钳奋力抵抗的模样,比在千军武神里读那些无聊的古文,不知好几多倍。这“狗”平时无聊无趣,但脸红一阵白一阵时,倒也像个被踩了尾巴的猫,想让人多踩几脚。然而兴致正浓,对方不吱声了,跟着一动不动,依旧是那个油盐不进的“木桩子”。

    这怎么行!不二明白,狂风又打算无视自己。他见过狂风怎么怠慢无相,接下来准保是沸水烫死猪——别想有什么动静了!心一急,手下意识加了劲,才几下子,就给狂风裤子上掐出好几个洞眼。这可不得了。看官有所不知,但凡高手过招,最金刚不坏的乃是一身衣服,寻常布料怎堪剑气火燎?哪怕身体开几个大洞,也得以最精纯的力量强化穿的,否则刀光剑影下来,三四层楼那么高的高手光着身子,画面不能播出。能把比钢结实的衣服掐出破洞,这小子已下了死力。不二心一横,索性揪着破口往下一撕,只听“刺啦”一声,狂风光溜溜的膝盖赫然从破处冒出。

    “木桩子”这才低头瞅了一眼身下,重新张皇起来,连忙往后踉跄了几步。他这样子,才有得玩!不二扬起眉毛,却愣了愣,那白花花的大腿映着白花花的日光,一起晃了他的眼。不能迟疑,手随即窜出去,图一个趁胜追击。狂风心里暗骂,两手紧紧捂着裤子,只是一味倒退。他很想尽快将裤子重组,然而不二的动作更快,草丛里四只脚踢来踩去,低矮的野草们遭了殃,给碾得七扭八歪。一会儿,又轮到旁观的趾高气扬的“霸王笑”,连片的左右伏倒,两条人影已从小路扭到了潭边。

    忽然,狂风的脚触着滑软的地面,微寒的水雾从背后沁过来,心知身后是水。才一犹疑,又给不二从裤子上撕下一条布。狂风忙伸手去捂,发现捂不住,前面的裤子已撕得不剩一缕,那臭小子竟还来拽腰带。眼看着不二的手过来,狂风一哆嗦,干脆往前扑倒,就势往旁一滚。谁知不二攥着腰带没撒手,给他带倒在地,二人滚作一处。

    天地在狂风头上颠倒了两三圈,非但没把身前的混账甩开,反而给他贴到了rou!连忙一手撑地要起身,头却被不二死死按住,腰也被他的膝盖顶着。这时狂风才想起,这小子也是堂堂一“千军武神”,力气不比他小。锋利的草叶划着光溜溜的腿,刚才拧来拧去的一身热汗,蓦然凉了个透。这小子,他究竟要干什么?狂风的头被按在倒伏的“霸王笑”中,不知所措地盯着眼前的淤泥。

    不二那边才叫个新鲜,长这么大,除了娘,他没和谁搂搂抱抱过。这狗的身子可不像他的脸那么冷,只是绷得紧紧的,远没有娘软。不过,也要看部位,狗屁股就挺舒服,其他地方又如何?偶尔扫一眼发现,狂风的胸前像是鼓了两个大包,不比娘小……

    想着,狗腰上那点热乎气儿隔着布料,沿着不二的膝盖,酥酥地传遍全身。是日头太晒了吗?晒得人头晕眼花,晒得人神志不清,于是眼前的狂风渐渐被热气融化,被拆解成了一块儿一块儿的零碎部件,他的屁股,他的腿,他的脸,俱是白茫茫的一片,暧昧地闪着星星点点的光。这点热量,竟能透过血管,沸腾了里面的血,一股脑往身下涌。不二感到自己逐渐膨胀,变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而被他按在身下的狂风越来越小,变成一只呜呜叫着的狗儿,和他那些摇尾乞怜的猎犬无异。

    白生生的两条腿杵在不二眼前,狗屁股后边还剩点布料和裤腰连着,灰色的底裤贴在皮肤上,隐隐地裹住阴影处的鼓包,像是撕开了一半的糖果纸,看着实在碍眼。被压倒在地上的狂风,听到身后传来粗重的呼吸声,越来越快,越来越不成节奏,心跟着七上八下。这声音,在静悄悄的的草丛里,犹如觅食的兽般慢慢迫近,随时要撕了他的rou。狂风的背渐渐弓起,突然“嘶啦”一声,下身一凉,不二竟撕了他的裤衩!

    狂风脑袋“轰”地一声响,一把攥住不二的手腕,拼命往两边掰。什么孩子,什么玩笑,什么解释都不复存在,他现在可是光着屁股!不二似是早有预计,整个身子铁塔似地压下,膝盖直顶进狂风腿间,一只手用力扭着狂风胳膊,另一只手摸上狂风腰腹。

    “不二!!!我是男人!!!!”狂风惊恐地大喊,四肢拼命扑腾,像是溺了水。不二只是不管,兀自撕扯,一会儿,就把他背心掀到胸前,露出腰杆肚皮。空荡荡的凉气直冲面门,狂风心一横,竟爆发了五十重天力量,一记奔雷腿直奔不二胯下!

    中了。极沉重的一腿,正中要害,不二身体狠狠震动了一下,手停了动作。狂风暗自松了一口气,放松下来,身子反而疲软,只得双手撑地,慢慢朝后挪了些距离,眼睛仍死盯着不二。这一腿,若对上没能达到反地心引力境界的天尊,足以鸡飞蛋打,不二他……没事儿吧?狂风心中惴惴。

    不二膝盖微颤,强忍着没跪下,咬着牙愣在原地。狂风,就算不怎么搭理人,也总是驯顺的,他怎能这样对自己?失望与挫败感藤蔓般紧缠着胸膛,一腔热血涌到胯下,却给一条腿蹬散了,剩下跳来跳去的钝痛。

    然而并不甘心,于是钝痛变作火星,在皇子体内噼啪作响。痛的不该是他,他是未来的帝皇,大地的主人!狂风不服从未来的帝皇,要服从谁?服从月武神吗,那个没用的六叔?是了,狂风平时摆出一张结了冰的臭脸,只在六叔到来时融化,眼里难得有了光,却不是对自己!只是摸摸,最宝贝的地方就挨了一脚,那狗倒好,随便和六叔勾肩搭背,手就那么亲亲密密地挨着身子,丝毫不避人!六叔看他的眼神热得发烫,和终极派那兔儿爷有什么区别?偏偏,谁都察觉不到六叔那点心思,只自己发现了。曾为这个无人知晓的秘密偷偷得意,却越想越不是味儿,露宝叔收集了一百来个老婆,自己只不过要一条狗!

    一股邪火在体内烧着,无数念头柴一样的往里填,烧得不二脸颊通红,只是攥着拳。狂风看他静静地立在那里,没什么动作,感到手脚突然多了些力气,耸着的肩慢慢放下来。这才发现全身已湿透了,汗水黏答答地闷在衣服里。林子里异常寂静,就连风也没有,树上的叶子都是静止的,也许是变天的前兆。好像有什么藏在林子里面,暂时看不到,然而心没跟着肩头一起放下,总有点说不上来的不妙。不二低垂着头,长长的刘海遮住了眼睛,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看到他的嘴唇在动,似是说着什么。

    不二的声音变大了,声色俱厉,前所未有。狂风战栗起来,一样的话,他在月球上听过。明明是个孩子的声音,却像是来自云端,高高在上、一字一句地向狂风宣判:“狗,我是你的主人,父皇令你听命于我。”

    这句话蕴含一种无形的威力,朝下压着狂风的头,使他双膝跪倒,匍匐在地,乖乖听候发落。大滴大滴的汗透过狂风的背心,在黑袍子上留下深色的水印。

    “过来。”那个威厉的声音命令着狂风。

    狂风没有起身,低着头手脚并用,战战兢兢地在地上爬。以前便如此,帝皇没吩咐起身,他就不能起,他站起来,有人的脑袋要落地。所谓的尊严,无需系在月人的脑袋上,代价太大。他不怕跪,只是感到那头觅食的兽的黑影,并没有走远,隐隐约约地就在眼前。然而四周死寂一片,唯一的兽只能是自己,自己是别人的“狗”。狂风的喉头吞咽了一下,闷热的空气捕兽网般套住他,前面是即将落下的打狗棒!

    “上身挺起来。”那声音幽幽地呼唤。狂风僵硬地挺起上半身,仍跪在地上,眼睛局促不安地盯着地面。那只幽灵般的手,这一次抚上了狂风的头。起先轻柔地穿过他的白发,在他的脸边细致地画着圈,慢慢地揉捏他戴着耳钉的耳垂。捏了一会儿,这只手滑向正面,猛然大力掐住狂风脸颊,逼迫他抬头。

    狂风看到了,那是一张胜利者的脸。他的眉,他的眼,乃至他的神情,都是那样的熟悉,宛如一个更年轻的白愁,耀武扬威地站在他面前,把破败的自己牢牢抓在手上。太阳罩在未来帝皇的头顶,令周身泛着气派的光,内里却是一团模糊的逆光的阴影,那阴影吞灭了他的父老乡亲,现在也将要吞掉他,吞噬他的rou身,他的自由,他的尊严!然而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来白家时便该抱着觉悟,最大的牺牲正是忍辱,弱者生来便要给强者食rou。正像这座帝皇谷,春花秋月里伫立上万年,只为与世上最尊贵的白家相遇,一切美景皆为白家而生,那就是不容置疑的天理与道义。

    狂风耳旁传来的言语,已经难以理解,但毫无疑问是命令,cao纵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反而平静下来,双目无神,机械地用僵硬的手指拨开上身的衣服。接着是外袍,慢慢地拽下来,随手丢在一旁,像平时沐浴前的准备。然而,赤、裸的后背触着锐利的草尖时,冰凉的触感还是令他忍不住一哆嗦,敏锐的知觉又回到了他体内,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面前的黑影正喘着粗气,像密不透光的乌云,慢慢地朝他压下。突然,不远的林子中,飞起了一大片密密麻麻的鸫鸟,足有上千只,遮住了明晃晃的日光。他知道他完了!

    草丛深处的寒气,肆意地刺进肌肤,浸入了骨,凉透了心,那些被剥了皮的动物,也这般绝望地在冰凉的地上抽搐。高耸的野草团团包围了视野,令眼前的世界缩小成狭窄的一角,看不见太阳,只剩下身上蠢蠢欲动的黑影,喘息与草叶激烈摩擦的沙沙声在耳边格外清晰。太阳不曾消失,永远高高挂在遥不可及的天上,大公无私地照耀着这个世界,令万物现出幽暗的影。然而,乌云与黑夜也会遮蔽它的光芒,所以太阳是不清白的,因为人间并不清白。

    野兽的利齿,终于挂上了猎物的喉咙,并不急于扎透,而是慢条斯理地啃咬,细细舔舐着还在吞咽的喉结。猫儿但凡捉住老鼠,往往不急着吃,玩够再说。先前在花园里被帝皇罚跪,狂风表面上低眉顺眼,目光却投向了角落里的猫鼠大战。原来有一只母鼠的窝,里面几只粉色的鼠崽还没睁眼,便给御猫发现了。狂风讨厌这些御猫,它们吃上好的鱼,吃得滚瓜溜圆,却还要咬死无辜的小鸟儿,当作日常的游戏。母鼠豆大的黑眼泛着泪光,浑身打着摆子,竟发狂地去咬猫的腿——它也是一个母亲。为了它的孩子,它得把猫引走。

    御猫嚼着脑壳的脆响,之后就总莫名出现在耳侧,老鼠生来就命贱,然而他不是老鼠,而是狗。狗有rou吃,有暖和的屋子住,还能像现在这样,被人抱在怀里爱抚。一阵剧烈的摇晃突然打断了回忆,晃得他昏昏沉沉,内脏被翻搅的胀痛涌上喉头,他的下身正和一个孩子紧密连着!他把头偏向一边,暂时不见了黑影,被巨浪湮没的窒息仍一下一下地冲击着他的胃。没了母鼠,那窝小鼠终究还是尽死了。……

    深邃的潭内,时而有大鱼炮弹似地冲破水面,直直地溅起乳白色的水花。不二大口大口喘着气,身上汗涔涔的,暂且闭了眼,把头枕在那个宽厚结实的胸膛上。一颗心在那胸膛里低缓地跳动,平稳的节拍犹如微风乍起时的海浪,人仿佛轻轻荡漾在母体的羊水中,溶解了一切焦躁的苦闷。务必埋藏的秘密,已不必再隐藏;为掩蔽而挖出的大洞,也已填实了,像是饥饿多时的人吃饱了油水,前所未有地餍足。

    渐渐地,那个被填满的空洞开始散发白色的光,暖暖的很温和,之后越来越烫。不二忍不住把手放在身下人的胸前,轻柔地摩挲着。那里的皮肤充满了磁性的温情,软软地包裹住他,使他感到了自己的坚硬。从今往后,他不再是稚气未脱的奶娃儿,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威武刚毅的真男人,同父皇一样所向披靡。不二的嘴角泛起一丝自豪的笑意,忽然他想起,自己还未吻过狂风的唇。表叔说过,这种谈情说爱的仪式,情人缠绵时必不可少,他只顾着直入主题,一时竟未想起。炙热的白光在不二心里绽放,无穷无尽的力量涌入四肢,胸中满是鼓胀的爱意。是的,他应当亲吻他!不二柔情蜜意地扳过狂风的头。

    狂风的双眼紧闭着,牙齿死死地噬在下唇上。嘴唇上很深的一道口子,流出了殷红的血,染红了雪白的胡须,顺着下巴往脖子上淌。他看上去像是死了,动静没有,反应皆无,只肚皮还一起一伏。

    不二如当头一棒,怔怔地放下狂风,坐起身来。没了支撑,狂风的身子直挺挺地滚落在一旁,露出右臂上四条鲜艳的伤疤,像是四道未曾干涸的血迹。

    沉寂的草叶微微摇了摇头,冷风从脚底窜上来,仿佛往后颈吹了一口凉气。不二冷不丁打了个寒战,跳将起来,连连后退,等离得远了,还不知所措地四处张望。太阳已沉降下来,余晖在雾蒙蒙的水边将散未散,为寒潭蒙上一层猩红的光。惨淡的光点偶尔在水面闪烁,如游离不定的磷火,荡荡悠悠地落入黑洞洞的草丛深处,四周俱是一片漆黑。原本还空无一人的潭边,似乎挤满了人,排排站在一起,就只是默不作声,在暗处盯着皇子。定睛再看,这地方哪来的人影,不过是些人高的霸王笑,随阴风鬼影幢幢。狂风仍静静地躺在原处,身子似乎变得很小,浑身白森森的,一动不动,像一具被扔进垃圾堆的木偶。

    不二张了张嘴巴,嘴唇嗫嚅几下,始终没出声。现在想来,从一开始,这附近就寂若死灰,仿佛只剩了自己的喘息。他没经验,狂风又一向安静,兴许是粗暴了些,把人折腾散架了,但狂风身子骨铁打的,难不成他真不情愿?不二晃了晃脑袋,不愿往深里追究。自己年少俊朗,又是皇子,总令青春少女红着脸看。不过老狗一条,却得百般宠幸,怎么也是捡了便宜,那他又为何……?但表叔就说过,狂风的脸看了丧气,能败人的兴,现今果然应了。那两亿的怨鬼跟在他背后,走哪儿晦气到哪儿。不过,大概怨不得狂风,这地方着实诡异,听说一个侍卫回去后便发了疯,自个儿也是一进谷便控制不住那些个胡思乱想,情不自禁地去摸他屁股。可恶!总而言之……

    皇子背后突然响起一连串的夜猫子的尖笑,咯咯地很凄厉,似是女人的哭号。太阳彻底不见踪影,黑蓝的天上升起一轮灰白的月牙儿,冷冷地映着歪歪扭扭的树的枝干,在暗红的地面上投下张牙舞爪的怪影。清寒的月光,照亮了草丛里数十个高高低低的土包,顶上给白天的烈日晒得皴裂,仿佛有什么要从里面爬出。忽然,平地上起了一阵打旋儿的劲风,无数的霸王笑的黑影急剧震颤起来,在旋风中哗啦哗啦直响,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剧烈,暴雨一般席卷了整个天地,仿佛哪里都地动山摇,如鬼哭,如狼啸!少倾,那股没来由的风停了,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夜猫子还在抽抽噎噎的啜泣。

    朦胧中有个雾茫茫的白影子,随着那凄厉古怪的啼鸣,慢慢立直了身体,在墨蓝的夜色与漆黑的草丛中耸动,悄无声息地朝皇子飘近。不二头皮发麻,屏住呼吸,聚精会神地盯着那团摇摇晃晃的白雾。原来是狂风,他从地上起来了,一瘸一拐地朝不二走来。不二冰凉的手心里竟攥出了汗,皇家的尊严不许他退避,只得勉强堆起个生硬的笑脸。

    狂风如来时一样低着头,眼睛无神地望着地面,背后满是碾烂了的草屑与沙子,在青白的皮肤上磨出道道的红痕。每走一步,粘腻的白浆便从腿间滴落,像蜡烛烧着后的泪。他越走越近,不二的笑容还僵在脸上,就与他擦肩而过。来到不二身后,狂风弯下腰,从地上拾起沾满泥巴的衣服,慢慢地往身上套。一会儿,又重组了破破烂烂的裤子,没擦一擦身体,就直接那么穿着。

    说也奇怪,狂风明明还是来之前那样的不声不响,那样的目中无人,不二反而松了一口气。他偷偷看了一眼狂风,狂风像个杵在地里的旗杆,直直地立着,不动不说话。不二这下放了心,麻利地系上裤腰带,对狂风吩咐道:“走吧。”突然又想到什么,添了一句:“把你嘴上的血擦擦,太不好看。”

    望风的侍卫正在打呵欠,一打眼看到一大一小两条人影,远远地往这边过来,连忙咳嗽两声,挺直了腰杆敬礼。皇子回来了!原本或坐或卧的各色人等,立即从地上跳起来,一盘散沙瞬间排成一列方队,一齐恭恭敬敬地弯腰。不二伸出手朝侍卫们致意,风风光光神采飞扬,犹如刚从战场上归来的大将。狂风踉踉跄跄地跟在不二身后,头始终垂着,一头白发又蓬又乱,上面还带着草屑。但见他手上空空,也不知和皇子猎什么了,只是腰比之前弯,这一弯就带出些明显的颓丧气儿,仿佛从一根埋了十年的老木,变成了一块儿干瘪的木化石。

    二人走到踏雪身旁,那狗儿怔住了。只见它鼻翼扇动了三两下,像是闻着了什么味儿,之后就呜呜咽咽地低下脑袋,夹起尾巴,甭管侍卫怎么轻踢暗示,就是不抬头。侍卫只好转过身去,毕恭毕敬地簇拥着皇子,一行人打道回府。

    夜猫子的悲啼渐渐远去了,月下的帝皇谷别有一番声色。离了寒潭,夜风也暖洋洋的,送来阵阵令人迷醉的香味儿,像是女子柔软的手,暧昧地抚摸人的头脸。狂风和踏雪耷拉着脑袋,慢吞吞地走在后头,最前方的不二则心荡神驰,扬着脸欣赏这一派春光如海。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好的开始,皇子心想。自己到底与他拉近了距离,拥有了独属于两人之间的小秘密。不必心急,来日方长,有大把时间探求个中情趣。想着,眼前似是空旷一片,已来到了更宽阔的道路上。慵懒的倦意弥漫在道旁轻摆的柳枝间,什么愁绪都融化在这融融的暖气里,反而生出无限的奔涌的希望。平日里剑拔弩张的侍卫们,此时也欣然自乐,身与心一道松弛。只是一行浩浩荡荡、喜气洋洋的队伍中,偏偏夹杂了两个垂头丧气的东西,这么个大好春光却不知欣赏,实在不解风情。但也说不得多,毕竟,主子终究是主子,狗终究是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