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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双星系统的恒星中,一个天体自身的内向引力会因受另外一个临近天体对它造成的潮汐力的腹背距离不同而形成引力差,当引力差超过天体的结合能时,较小天体就会倾向碎散,成为较大天体的行星环。这一段维持天体引力平衡不至解体的最小间距即称为洛希极限。 那道视线向他望来。在它降临之前,李忘生已自觉预备完全,抚下心腹之间不合时宜的闷翳,他的表情如同新刻的岩彩,再是骨骼棱厉也可使一把锉刀即瞬抹平所有面色上不易察觉的险峻,于是一眼探去便总显出一种定向批发的人味。望远镜可以设置波段过滤以可视内容,但人的眼觉很难将不想看见的东西视而不见。但方宇轩面上的总保有的那种不自知的温柔因为看见他而显而易见地变为一张虚张声势的表皮,紧接着,那审视在很短的时间内便迎面掷到他身上,如同两道圆偏振光:在时间的序列中左旋,是轻慢掠过的,只够潦草的一眼,并不加以何等的颜色;于空间的维度中右旋,又仿佛挟有万钧沉实的质量,逼至他面上时甚至将他眼鼻捺出一股近乎失态的酸意,以讯问他面上每一寸正不自知地暗自战战解构的肌群。他心怀鬼胎,几乎觉得脸面皮rou被那一眼居高临下地剜出痛感,脚下也不由得顿错起来。在太阳,这颗黄矮巨星持续数百亿年的辐照下,他感觉到一种卷土重来的不安,自内而起,要将他的骨头都焐得冷透了,本能地向后牵引着他的背心。他站在原地分辨剖理,他已很多年不曾有束手无策的茫然,以至于当恐惧迟钝发源,叫嚣着支使四肢退缩时,他竟然对这种不适感到陌生,这陌生令他有片刻犹疑,便与观测时机失之交臂。可方宇轩又停了下来,正视着他,极为寻常、短促地露出微笑,“你怎么过来了?”又是极轻快的语气,将上一秒的沉默彼此圆融过去了,笑意糅进眼珠里,像两口缓慢地淋漓融化的琥珀。在他的注视下,日光带热的波粒又重新浇拂在他身上,以引力支使,赶他赴身趋附。弗洛伊德将人的人格陈述为三我定则,当自我和超我于阻力带两端背向角力时,旁观、黏附二者的本我并不能因旁观而豁免撕裂的定局。现代人类通识:宇宙起源于一个单独而无维度的,包含一切物质的致密炽热的奇点,撑开宇宙的并不是盘古、盖亚或马杜尔克,而是一场无声且空前的爆炸,微粒喷发、冷却,成为构物的基础单位。若这种分解不啻为一种人格的四散喷发,脑rou骨血也自当碾为齑粉,人的疯癫由此与之紧密相连。 此时,他们之间犹剩十步距离,在这样互斥的引力中,哪一步将会成为他结合能所临界的洛希极限?李忘生不能预料。他只是接过那只递在他眼下,慷慨地敞露着掌心的手。盲人摸象是一种闭目塞听的愚昧,智识不可发散,其中关窍在于预先得到确证:房间中等待触摸的确是大象,而非此外所有未知名状之物。以手视物,譬如摸骨断相,摒去触觉器官外一切感官,最原始的写实主义。伸出手将是打破僵局的第一步,对于非盲者而言,不可察视的未知就是一种恐惧的窥伺,极易将自我陷落为一个无力反驳的客体,人往往会寻求不合逻辑地凭空虚构一道更高位面的注视,使这种莫名的惶惑合乎逻辑,类似夜行僻巷,以后背的被害妄想驱使行为趋避,人因此产生一种急迫,向着黯淡毗黄的路灯,快步走出黑暗的最深处去。 李忘生不由想到,科斯美汀圣母教堂的特里同面塑大张裂口,两唇已被游客磨得平削光锃,显出一种滑稽的冒犯,但伸出手的那刻,人不免惴惴揣测于真理之口的传说,是否仍会将谎言的惩罚应验在双手之上,好弄口舌者,其双手也会最终齐腕绞断于审判之人的口舌之中。 有意无意地,方宇轩逐渐拖沓步子,两人无声地退下去,慢行在行列的末尾,两丛影子像两块暴晒过后的糖块,紧紧地化在一起,令他的步子也粘附着他。学生见他是生人,只好奇地看他,并不贸然上前搭话,以为是方宇轩新来的同事,有事寻他要说,都识趣地走朝前去。 当事人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李忘生忖度片刻,于是问起村头那幢奇怪的房子。 方宇轩一听他说便知道了:“那屋子门窄窗小,因为本来就不是给人住的。”他说,“当地叫嘎吓屋。一般都建在寨头寨尾,屋里只留一把长凳,也不设牌位。你看到门口的褐色印迹了吗?”李忘生称是,他便接着说:“是在门口祭祀生禽留下来的鸡血。” “原来是怕我冲撞了嘎吓。”他想起先前遇到的老汉,又转过头对方宇轩微笑,两个人走在一起,脚下不免踩到彼此的影子,就算彼此交错的步子,只要同行的路程足够长久,不免会不自觉地对方迈步的频率对齐。方宇轩的食指搭在他掌心,可有可无地敲着他的手背,口中还继续同他说着:“传说嘎吓是一只白虎的形态,能驱疫辟邪。不让你看,是人家以毒攻毒,怕殃及你这条外地池鱼,你倒去凑热闹……笑什么?” 李忘生被他的余光捉个正着,也并不避开,很是感慨道:“你来这里学到很多不一样的东西,这很好。” 方宇轩也不置可否,“入乡随俗而已。”他睨了李忘生一眼,瞧见他的表情,又有些无奈:“忘生,我不是你的学生,不用这样哄我。” 李忘生闻言一怔,有些感到抱歉,但他还没说出口,便被方宇轩预先截停了。他收回目光,只注视着面前全然陌生的地面。方宇轩的影子越过他斜伸着,倒有大半都蒙着他,又在方向位移的途中渐次攀上了他的裤脚,分毫不差地卡在他的双腕上,他的双手被吞没进影子大张的口中,像一对煤做的手铐,所沾到的李忘生每一寸皮肤,都不免被标记上植物不肯瞑目的炭色尸粉。细瘦的影子如同一根精巧锁链,从方宇轩身上生出,牢牢制在他的手上,李忘生垂着头,眉眼显出一种后继乏力的茫然,他不常看见李忘生这副表情,仿佛剧本预设的情节只是写到了这一篇,再翻过页去便是满纸的空白。也许是长途带来的疲惫,让他此时略微佝偻着背脊,令李忘生像一名真正为他所困的囚徒。他的问题抛出去,直直落入空白的沉默中,甚至不如一颗石子投进水里。 等回到学校,李忘生就不能随便进去了,方宇轩探头对保安室里说了两句方言,闸门旁一扇皲皱的木门便砰地被挥开了,门缝里隐约闪过一张年轻的脸,很热情地冲他招手。 李忘生叹了口气,说:“太麻烦别人了。”他隔空指了指cao场的篮球架,“我可以自己找个地方坐一下就好”。 “你没来过,不知道山坳夜里会起多大的雾,早上太阳一起就全在栏杆上结露了。”方宇轩抵近了一些,热气从他口鼻中挥发出来,像冷枪怦然击发出几条湿热的弹道,猝不及防地趟着他裸在冷空气里的后颈就往他领口里钻。李忘生还没准备反应退开,方宇轩便伸手过来,用掌心在他耳廓一圈冻得发红的软骨上很快地捂了一下,又马上抽手离开了,他的耳孔里因此涌动了一瞬间空旷的白噪音,像在热水里短暂地浸了一秒,“昨晚一夜没睡吧?别再抽烟提神了。” 李忘生的神情又显露出那种基于冒犯的歉意:“你闻见了?我以为已经散味了。我知道你不喜欢,只是还没来得及处理。” 方宇轩垂眼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很干脆地放开了他,两步跨上台阶扶住了门,一手接过他的行李箱,示意他先进去坐会儿:“我去交代下事情,顺便拿些东西回去。”说完又对屋里正忙的小青年说了一句话,对方闻言躬身从桌子下提出一个老式暖水壶,方宇轩又侧头对他说了一声:“小腾,腾师的儿子,是不是有些像的?” “是有些像的。”他口上应道,人倒没分神,眼珠还静静凝着方宇轩,细细诹视他的表情,像撇过汤上一块漂过的浮油。他有些没底,直觉着好像叫人扫兴了,心里还一字一句地过着方宇轩刚刚隔着门户说的那两句话。方宇轩并不避开,直白地敞露着自己的面孔,任他的视线犹如两片已经老化的雨刮器,勤恳地画着半弧,却只能将玻璃上濛濛的雾气越擦越皱。李忘生索性紧随着他上了一步台阶,借着手背的遮掩,指尖介入他的指缝里,在那片被五指包裹的静止的皮肤上轻轻搔了一下。涟漪泛起痒意,从触点的波心扩散起,伏近似于一种肢体之间的耳语,在交接间彼此律动起来。 “嗯?”他们的目光是彼此颠倒的,因此李忘生得以将他当一座rou身的掩体,壁立千仞。掩体之外是否仍有埋伏十面的目光风雨欲来,只让他本能地防范于未然。紧接着听李忘生转而问他:“你刚刚同小腾说的,是侗语吗?” 熟练地顾左右而言他,方宇轩收回手,将手心那点痒意抹去了,对他笑了一声:“不算是,回头说吧。” 屋里空间不大,兼在角落收纳一些学生专设的,尚未被失主领回的物件,显得什物有些杂乱,小腾的动作却很利索,不一会儿就在小屋里捯饬出一个位置。李忘生一坐下,手里就被塞了一个灌满了热水的搪瓷缸,李忘生抿了个笑道谢,他便蛮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顺手帮他拧开了电视,四四方方的整齐的立方体,缀着一个沉甸甸的后脑勺,又埋头在抽屉里翻找一番,里头胡乱地放着许多钥匙,他伸手进去翻搅,丁零当啷地撞成一片,这才寻到一把遥控器递给了他。李忘生问他是否有想看的节目,小腾坐回床沿,微笑着摇头,食指先点点自己的嘴唇,一手放在喉部,另一手伸直放在身前,同时曲向身体内侧,又并拢五指,先上举到额边,又下放到胸前,用小指点了点心口。 李忘生愣了愣,又很快答允他:“怎么会?”他说着,拇食指也互套成环,向左右两次打开,“没关系,不需要因此道歉。” 小腾的目光从他的双手爬到了脸上,显而易见地迸出一些雏崽一般的惊奇:“您会说手语?” 言语与手。彼此固着的功能被打破,口述以手述代偿,眼见替经验释疑,语言表层的组织剥离所有不可见的言外之意。 方宇轩也过问他同样的问题,场合不太庄重,李忘生正一丝不挂地张腿跨跪在他的下腹,他勃起的性器被虚虚圈在另一双束起腕子的手里。方宇轩的视线长久地落在下身他们彼此联系的所在,很专注,像一种悉心的阅读。与很多官能刺激相似,李忘生想,他的十指交扣在一起,变成另一种供他纵欲的rou道,方宇轩的yinjing沿他掌纹延刻的河道凫渡,于是他的双手也握成一捧河流,温驯地包容着他充血发烫的冲闯,那些淌出的腺液在指缝间肆意地奔纵如水。 “你的手好像会说话。”方宇轩低笑了一声,一些喘息在吐字中频频插队,字句也因此有大半闷在了喉咙里,并不十分真切。 李忘生停下手,抬眼瞥了他一下,“我确实学过一些手语。”他垂下头去,动作了一会儿,又补充道:“读大学的时候,青协组织了一个对特殊学校的公益项目,学得不深。” 他的戏谑被一个堪称正式的回答轻轻推了回来。方宇轩不在此纠结,话也顺着视线提他到别处:“你看,”李忘生的两手并不能很好地完全包括那根yinjing,虎口不时探出一节蕈头,rou欲赤裸地红胀,cao开他两掌之间空隙时仿佛一柄卸了缨的杆头。他的指根滑腻一片,他一提手腕,使他指掌碾过皮下勾结偾张的青筋,像乘坐一座rou质的扶梯上升,令六根不净的冠头恬不知耻地张着rou孔去厮磨他的指腹。方宇轩观摩一会儿,像是从李忘生指缝淋漓一片的狼狈里将他的话仔细捞了出来,“公事公办。”他说。四个字,平直板正。 后面再提起的时候,倒是正经询问了。当地人多说方言,小腾只简单学了一些手语,并不能说普通话,方宇轩练了很久仍不得其法,只怪声怪气地学成一个洋泾浜。上帝变乱人类的语言,使人类群体永远分化,心向也彼此隔阂,于是巴别塔不能通天,上帝在云端之上,垄断永恒的全知全能。反不如五指以特定的规则轨迹比量,赋予手势以模拟形象、切分音节的功能,最原始的运动感知最诚实,肢体对肢体的反应足以使所有口头和态势语言巧言令色、文过饰非的陷阱都原形毕露。 村里的闭路电视还挂着天线,只能搜到零星几个地方频道,此时正转播当地的新闻。新闻稿念道:世界最大单口径射电望远镜天眼后端装置已安装就绪,正在向全世界征集观测项目建议。重大项目。新闻直播间邀请紫金台行星科学和深空探测研究部专家吕洞宾教授对谈。国家重大项目。利用天眼,人类可以观测脉冲星、中性氢、黑洞等宇宙形成时期的信息,甚至有望捕获外星生命的信号。狂妄的、越轨的、形而上的、高悬于人类存在之上的重大项目。 搪瓷缸guntang地捂着他的手心,像捉着一颗缓慢坍塌的恒星,将地外无限扩张的尺度重新困于保安室里的一把椅子上,他随波逐流地坐在上头。沉默是一种共享的语言,他们偶尔的交流只会赋予一阵空气的共振与流通,新闻的念白填补了这项地外绝无可能流传的空缺。 电视有些年头了,山里的信号传输不够稳定,兼具终端显像管老化,随着镜头的拉近,数个噪点恰好坏在他的侧脸,像人为的平铺直叙的老年斑。 李忘生看着,忽然笑了一声:“这是我的老师。”他指给小腾看,“我遇到老师的时候,我不比坪中的学生大很多,老师也比腾师年轻一些。” 屏幕在六十赫兹的刷新频率中rou眼可见地闪动,显出一些失真。李忘生靠进椅子中,椅背环着他的肩胛,像硌着一支枯瘦见骨的手臂。 “我很久没有在电视以外的地方见到他了……要是你只能通过屏幕探知父亲近来的境况,是一件会让人觉得很恐惧的事情。”他抬起手去,虚虚抹了一下屏幕,集聚的静电簇拥着电荷将灰尘吸附成膜。“原本没有长出来那么多的白头发,他鼻子上的晒斑变多了,我知道他年前去了一趟吐谷浑。” 小腾懵懂地看着他,十指端着许多疑问,手指交头接耳,喧哗地供出一个声音,齐齐发声问他:“你是说,你正在因为这些害怕吗?” 李忘生低头抿了一口水,沉默片刻,回答他:“是的,我很害怕。”他说。如果每次会面都是崭新的一面,这种陌生会反复冲刷着曾经的固有印象,足以在长久的积累中消磨过往经验所凭依的笃定。 “其实我每次见到老师,都会留存一张底片。一般来说,直摄屏幕的照片会很多色彩扭曲的条纹,这叫做摩尔纹,是由于摄像机的感光元件与显示器相互影响,两个正弦波峰叠加使不同波形彼此干涉造成的。” 那种扭曲如同一种命定的预设,每人都在体内中储存着一卷用作底片的胶卷,印刻着人所足备一身的心事,屏幕窗口如同引片器别过的苗头,只在此时用力从腹腔拉扯出来,截取场次孤立的片源,展映给对此外头作为观众的他看。 “老师有时说他,人过中年了,会逐渐变得胆怯。”李忘生偏过头看向窗外。教学楼的二楼,方宇轩手拿一叠文件袋,从办公室走出来,正背对着他低头锁门,肩脊平展,仿佛一道峻立不摧的南墙,他的注视不能剐蹭半分痕迹,因此对他的窥视一无所知。李忘生看着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楼道口,又出现在一楼的楼梯的转角。紧接着,他一步跨出廊下泾渭分明的阴影,他的南墙向他走过来,同时察觉他的视线。他们过去对峙太久,显得他此时的不可动容像一出欲盖弥彰的空城计。李忘生站起身来,轻叹一声,“关于这些,我近年忽然能体会到一二,很难说是不是一件好事。” “原谅我对你说这些,”他站起来,用微笑抿紧嘴唇,将那些不能言明的话都关在齿列背后,近似于一种期许:你不必明了,也无需回应,因为你的不能懂和不可说的正是我所卑劣利用的条款,正如一个抛掷石子而不能落地回响的深井。他再次说道:“谢谢你听我说这些。” 方宇轩走进来,只听到一个短促的尾声,“说了什么?”他放了一袋沃柑到桌上,紧挨着正在播放的电视机。新闻已转至另一个栏目,将吕洞宾有些刻意严肃的面孔切换成另一张侃侃而谈的脸。地球忙碌旋转,人忙碌生活,每一个角落总有新闻时刻发生,又仿佛在很久之前就成为旧闻。方宇轩对小腾交代道:“rou很甜,单吃多了上火,不要剥掉橘瓤外面的橘络,对,就那层白筋,一起吃,可以降火。”又转头问他:“别落下东西,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