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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沼井充在天旋地转中睁开眼睛,跌跌撞撞地往不知道什么方向走去。 空中不断飘着大到夸张的雪花,别说城岩町,即使放眼整个香川县都很少会下这么大的雪,厚重得几乎要把人压死。如此犄角旮旯的所在自然不会有人来除雪,他不得不深一脚浅一脚行走在十分湿滑的道路上。虽然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最初只是单纯觉得室内太过憋闷,窒息到缺氧,他急迫需要透气醒酒而已,现在走出的距离实在太远,他理所当然地遗忘了自己一开始的目的。 此前,他不知道灌下了多少辛辣苦涩的酒液,刺骨的寒风根本无法将他从混沌的状态里吹醒,但托酒精的福,他也没感觉到冷。 阿充并不经常喝酒,准确地说,是不经常喝醉。醉酒后,人会一定程度上失去对身体的控制,不想放任自己到那种境地,姑且算是他的小小执念。 但凡事总有例外,从各种意义上来说,「好不容易升上三年级」都可以称得上是一件值得喝酒庆祝的事情。毕竟这或许会成为他的最高学历,不久后的修学旅行也很可能是他最后一次的修学旅行。 毕业之后,就不再是学生沼井充,而是社会人沼井充了。不过,这真的是一件那么好的事情吗……?因为喝醉了,他有些想不清楚。 天色渐渐被黑暗吞噬,原本冬天便是昼短夜长的季节,再加上阴天下雪,夜晚比平时来得更早。 该往回走才对,这种鬼天气不小心在外面睡着绝对会被冻死的。头脑向身体发号施令,脚却不听使唤继续前进着,鬼使神差拐进他完全不认识的地方。 然后,分天裂地的血腥味从鼻腔窜入了他的颅内,风吹不透雪打不漏的沼井充在此刻清醒了一大半,一股寒意顺着脊柱攀爬,鸡皮疙瘩顷刻布满了他的皮肤。 由于经常打架的关系,阿充对血腥味可以说很是熟悉,但是如果将以往受皮rou伤那种程度与现在的强烈气味进行对比的话,那就像是沾着水汽的汽水瓶盖与放满了水的浴缸做对比一样。 它简直浓烈到要消融漫天的雪,将刺目的白色染成无法直视的鲜红,这样大的雪如果持续降落的话,会引发雪崩也说不定,但这股血腥气铺天盖地的,似乎要将那场想象中的雪崩变成血崩。 人在血液里,还能靠游泳求生吗? 阿充呆愣在原地,无法前进,不敢后退,唯一能做的就是看着眼前的人,或者说连这一点,他也几乎做不到。 这是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少年——在看到对方之前,阿充从没想到「相貌英俊」与「令人恐惧」两个词汇可以叠加在同一张脸上——正在面无表情、沉着冷静地将明显已经死去的人体埋进挖好的坑里,再用被雪沾湿的泥土埋上。 听到因他靠近而产生的动静之后,少年的手中也一刻不停持续进行着这项无聊工作,同时微微抬起头,目光毫无兴趣地划过他的身体,最终对上他的双眸。 那分明是一双漆黑的眼睛,不知道为何,阿充却觉得它看上去是透明的,以无法存在于世间的形态存在着,透过去或许能看到一切,但实际什么都看不见,甚至一丝情绪的波动都无法感知。 被这样的眼神注视着,跟被死神注视着也没什么两样。 我撞见了杀人抛尸的现场,一定会被灭口的!不知道冲上去与对方搏斗的胜算有多大,我空着手,可他一定有武器吧?我们之间还有一段距离,现在就转身跑掉的话,他未必能追得上我—— 但是,也有从背后被偷袭的可能,谁知道对方手里有没有可以用来投掷的东西呢?那么果然还是冲上去与他搏斗吗? 但是,还没试试,怎么知道打不过呢? 但是,那可是杀人犯啊! 但是,但是,但是…… 不行……会死! 看着那双投进原子弹都升不起蘑菇云的眼睛,阿充所有的勇气与自信都消失了,引以为傲的打架能力变成密密麻麻的一排蚂蚁,结队从他的裤管里溜走。 他应该逃走的,整个人却像被黏在蜘蛛网上的飞虫,双腿也如同被灌了水,完全动弹不得,内心深处生出一种被天敌盯上的绝望。由于不擅长文学,阿充并没有特别恰当的语言可以形容自己此时的感受,说到底除了打架以外,他根本没有擅长的事情,而就连打架也…… 他真的能逃得掉吗? 依照现在的天气,要是在户外浇上热水,会马上结冰,他的后背在冒汗,与冰雕的距离恐怕只有一步之遥。 不想想办法的话,我就会死在这里! 一定有什么办法的,将我从中解救出来的办法。我不想死,因此要从八百万神明中唤出唯一能救我的那个名字。 过往的一切在阿充的脑海中交织、爆炸,混杂着眼前的大雪与少年,流淌向天际与海底。阿充曾在电视或者漫画里看见过海啸的景象,现在,那个巨大的、混乱的漩涡正在他的头脑里翻搅。 答案在嘴边呼之欲出,但被冻结凝固。 没有时间了,必须立刻想到才行! 电光石火之间,一个可怕的念头出现在脑海里:只要,只要我成为他的共犯,那不就行了吗? 恐惧扯动着阿充的唇角,他咧嘴笑起来。 是的,只要(假装)成为那个少年的共犯,彼此掌握对方的罪状,取得他的信任,让他以为我是他的同伴,他自然不需要杀人灭口,而接下来…… 连他这种不怎么好用的脑袋也能想出那样的好主意,即使是在危机中,阿充亦不禁为此感到得意。 他像Rpg游戏的角色一样朝着设计好的路线迈出既定的步伐。 「这是你第一次杀人吧,手法太……太嫩了……」阿充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发抖。 而对方只是平淡地看着他,并不回答,他只能自顾自拍拍胸脯说下去:「尸体才不应该这么埋呢,多向前辈学习吧,知道吗?」 「看你好像天赋不错,我才愿意教你的,我们可以到那边去,我有很多技巧可以传授给你。我是说,我们以后可以合作杀人。」阿充随意指了一个方向,期待少年会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但是并没有。 自始至终,少年的手没有停止用工具掩埋尸体,眼睛也从未自他脸上挪开。 我的演技很差吗,被看穿了吗,他这样子显得我是个笨蛋。阿充怀疑自己像个拙劣笑话的沮丧心情,即将压倒对未知和死亡的恐惧。 忽然一阵狂风袭来,他站立不稳,踉跄了几步,锋利的雪粒不断削割他因裸露在外而通红的面颊,摧残着他因深埋体内而狂暴的心脏。 少年整齐向后梳的发型被风吹得散开,垂落在眼前,遮挡住令人不适的视线。 阿充不禁向下望着对方的手,仔细一看才发现,他手里握着的好像是一根已经非常陈旧的船桨。 这里离海不远,有这种废弃物也不稀奇,对方大概是随手摸到,便用它来代替铁锹了吧。 酒精的作用被进一步催化,阿充的精神放松下来,rou体随之融化,不顾地上累累积雪,一屁股坐倒,仰躺着伸出双手,准备撕一角天幕作为铺盖就此长眠。在雪中死去的话,会悄悄腐烂,直到春日到来,才能暴露在阳光之下吧。 若有一二分盼头,人或许还会挣扎五六分;若是没有丝毫希望,人会泄气也是在所难免。俗话说「只有在被沾湿之前才讨厌露水*」,即是这个意思。 可是正在此时,阿充却听到了他以为不会有的回答: 「是吗? 「但是,他总是无法死透。 「有什么技巧可以杀死他吗?」 阿充怀疑自己的耳朵,而对面那被雪盖住一半的人体,似乎真的在随着他的呼吸起伏,当他屏住气息时,那具躯壳就不再动弹。 我要看看才行——这样的冲动无法遏制。他连滚带滑地冲过去,徒手将其抠挖出来,低温灼烧了他的指尖,刺痛感蔓延到僵硬的骨缝之中,像被扎了一万根针,又挨个转动拧扭。 费了好大的劲儿,阿充终于将尸体翻过来,得以看到他的脸孔。 只是,为什么看上去如此熟悉? 啊,原来,那是他自己的脸啊。 这么想着的瞬间,他睁开了双眼。 他呼吸着,将头侧过去,不出意料,桐山和雄正躺卧在他身边,头看向天空,默念着星辰的名称。 不久之前,因为他说想要见识一下县里新开的游乐场究竟有多刺激,他们才来到这里。项目实在很无聊,过山车和跳楼机都只不过给他带来了失重感与眩晕,鬼屋也无法令他心跳加速,反倒是听着其他人的尖叫声还更有趣一些——当然,老大不会有那种反应,他冷静到那些机械会听从他的指挥一般。 阿充有理由怀疑在老大的心脏上装有一个控制器,使他始终保持一致的心跳频率,不会被外界影响。 此外,阿充发现一件事,除了去桐山家里以外,去其他任何地方,老大都基本没有拒绝过他的提议,这样的殊荣就算在桐山家族内部也是独一份。 但他绝对不会用这种特权邀请老大乘坐摩天轮的! 同龄人大概都听过那个幼稚的传说:一起坐过摩天轮的两人绝对会分手,但如果在摩天轮到达最高点的时候接吻,便永远不会分开了。不过,那是有关于情侣的传说。虽然他们zuoai过、亲吻过,也并不能称之为情侣吧? 阿充稍微构思了一下在少女漫里才会有的闪着粉红泡泡的场景,他觉得自己只会想要躲开。无论是对于温暖的触感,还是有关未来的展望。 所以他们最终来到一个僻静的空地处,本来只是想稍微休息一下就回去的,没想到他竟然睡着了。 「噩梦?你出了很多汗。」 桐山瞥了他一眼,声音一如既往没有什么起伏。 就像在梦里问他的那句「是吗」。 「我梦到……」 你将我给杀死了。阿充的声音戛然而止,似乎梦境的内容一旦诉诸于口就会立刻化为现实。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下意识这么认为。 他顿了顿,转变话题道:「说起来,老大有做过什么梦吗?」 「没有。」桐山简短地回答,「我不做梦。」 原来如此,老大看上去确实是不做梦的人。是不是逃避现实的人才容易做梦呢? 阿充知道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不过近期他隐约感觉自己触及到了什么事物的边缘: 他之前一直觉得老大的轨迹与他的生命是并行的,王者与良相永远站在一起,打败所有敌人,征服整个宇宙。但说不定只是交叉的,摩擦一下,就变得越来越远,然后像无法倒流的河水一样奔向各自的明天(桐山和雄自然是有明天的。沼井充真的有明天吗)? 总之,「现实不会像漫画那样发展」的想法越来越清晰。 如果这样的话还不如真的把他给杀了……! 但不能是那样的死法吧。 他是王者的良相,良相有良相的尊严,所以也要有良相该有的死法才对。 至少应该是打最终敌人的时候,为老大挡下致命一击,让老大由此觉醒什么之前从未领悟的强力技能,让他能够一口气打倒敌人吧? 在老大的余生中,只要有一两个时刻可以稍微回想起「曾经的忠臣良相沼井充」,就足够了。 阿充望向桐山眼中的天空,已经很晚了,除了他们两个以外,周围已经没有其他人。 看到桐山坐起来,他也跟着起身,凑到老大的身边,正在琢磨着怎样将他构思好的结局转化为现实,就被摁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了。 怎么说呢,这可真不是一个好地方……还不如在雪地里,起码雪让人想到棉花,会柔软一些。雪还能塞进体内,权当是清洁,就算他的体腔会被冻伤,也比玷污老大的手更好一些。 在他们做过几次之后,老大似乎对正常的床上zuoai失去兴趣,甚至不甘心于室内,而是着眼于各种各样奇怪的地方。 简直就像是在做什么社会实践一样,在所到之处打卡集邮,留下沾染彼此气味的体液。诶说起来,很多野兽好像也是这么做的……这就是所谓的生物本能领地意识吗? 阿充被自己的老大紧紧拥在怀里,以禽类交颈、青蛙抱对、鱼蛇交尾都无法比拟的姿态合二为一。 桐山的态度再怎么冰冷,呼出的气息都灼烫到要令他破碎,他是一只被从冰箱里刚取出的玻璃杯,灌入100度的热水后四分五裂。 桐山的牙齿正压在他的颈侧,那里有丰富的大动脉,要是咬破的话,血液会飞溅多高呢?反正到不了月亮与北极星上吧。 快感的升腾与他的意识似乎是完全分离的,他的性器快乐地流水,被轻轻抚摸就追随着手指的方向跃动起来,可是他心里在想另外的事情。 例如说他好像真的嗅到了血腥气味,比梦里更加真实,从他的胸腔喷发,直至渗入大地。 jingye的温度明明应该比体温低才对,他却像被烫坏了一样胡乱哆嗦着,用沾染了哭腔的声音喊着他的老大。自己的声音由近而远由远至近,回荡在空寂的夜色之中,渐渐不再能被听到。 被汲取热度,就如同被吞噬生命一样,阿充觉得自己正在死去,在冷却中,在幻想里。 短暂的生命,漫长的死亡…… 桐山的手指描摹着他翕动的湿润xue口,随后一根一根没入。 很疼,即使扩张过,容纳一只手也太过勉强了,然而疼痛至此也无法令他清醒,反倒是觉得世间一切都在离他远去。他从自己的身体里抽离出来,看着他的老大把洁净的手伸进他肮脏的腔xue。 他们又回到了那片雪地。 阿充觉得自己被缩小了,被压扁了,比一张剪纸更脆弱,紧紧依附于对方的体温,桐山松开手的话,他就会没入雪堆,与冰晶融为一体,像一滴水投身于海,从此再也无法分离了。 要是在他的体内张开手的话,能捉住他的魂灵吗? 不过,他的魂灵当然不在那里。 对方的呼吸,听不清内容的呢喃,喑哑的风,还有他自己的呻吟,嘶吼,呐喊…… 数不清的高高低低远远近近无法消弭的声音最终交汇于濑户内海的波涛灌入他耳中,潮水吞没礁石那样。 沼井充阖上眼睛。 ——END—— 注: *日本谚语:「濡れぬ先こそ露をも厭え」,类似破罐子破摔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