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她的过去追上来了
1、她的过去追上来了
璩朝说:不,你们认错了……这不是我的女儿。 捏着几页报告纸的医生朝她看过来,似乎是没太明白她的意思,想了想,耐心地回道:“你可能也是第一次看这种报告,我给你解释一下吧。” 她的指尖挨个滑过纸面上专业术语的字段,照顾着向导浅薄的遗传学医学水平,尽量简洁明确:“这是你和她的等位基因匹配,每个人都会有两个位点数据,来自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你们的基因座完全符合,这已经足够有说服力。” “当然,为了排除小概率的突发情况,我们也计算了亲权指数和亲权概率,结果和DNA表现的完全一致。” 她敲了敲报告的最后一部分,纸张哗啦啦作响,印刷字体端正清晰,不带额外附加的情感,明了地作出宣判:在不考虑外源干扰的前提下,支持双方的亲子关系。 江钧想拍一下璩朝的肩膀的,“分散这么久还能再找到,也是不容易,先祝贺你了。” 面色不善的向导没答话,接过她手中的纸,把薄薄的两页翻来覆去地瞧,目光灼灼,像是要烧几个洞出来。 没意识到自己像艰难阅读的文盲,璩朝摸索到了一点希望,微微抬头,恳切地问:“这个……外源干扰,是不是说明有可能发生意外,导致检测错误?” 对方闻言只耸了耸肩,“现在的技术已经比以前成熟很多了,近亲和多胞胎都能查验出来。你家孩子没有基因突变,没有全身输血和脊髓移植记录,那就不会对结果产生影响。” “不过,”她补充道,“我倒是有看过案例,哺乳期的婴儿做这样的鉴定,需要在母乳喂养后半小时再采集口腔拭子,以免母乳混入样本,造成误判。” “……那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璩朝不明所以,只好顺着视线,和她一齐望向身后。 尽管病床上睡着的女孩瘦弱异常——据说是精神高压一直在给身体造成负荷,卷绞在一起的深发铺在淡色的枕上,如同一团显眼而试探意味更浓的海洋生物的触须,小小的一个,但也明显过了要嘬咬胸乳、汲取乳汁的年纪。十来岁的模样,小脸紧皱着,睡梦里也不安稳。 江钧说:你也知道没关系的话,就不要再质疑我的工作。 江钧离开的时候顺便给璩朝带上了门,整间病房留给她和女孩独处。走前,医生抿了抿嘴唇,把女人垮着的嘴角手动提起来点,又按了按她眉头间皱起的折痕,低低地说:“我不知道你以前发生了什么,但她,但她还这么小呢……” 送别——璩朝心里若有若无地怀着点昔年好友携自己出逃的期待,打碎玻璃、跃出窗栏,奔跑到大路上,然后这突然出现的一切就会如镜中水月一般破裂消失,被扳回可靠的正轨……也不能这么说,她原本的生活就很难能被称得上正轨。 再转过身来,另一个人的呼吸是浅而轻的,气流在这具躯体里悄无声息地交换,比起人,明显和刚出生的、尚待被舔去胎衣的动物幼崽更相似。蜷缩着,怀里紧夹着大半的被子,潜意识中寻求踏实的拥裹。睡得迷迷糊糊的,深而浓密的卷睫时不时轻颤,又在彻底睁开前陷入下一段眠梦,映得面容愈发苍白纤弱。 璩朝的精神海域是整片黑沉沉的汪洋,死水一般静谧,偏偏这被过于敏感的触知捕捉,一点也忽略不了的呼吸如针一样刺了进来,顺着细细的波澜,一尾小鱼停在她面前,无言地和她对视。 非常……非常麻烦的,根本甩不掉的——负担。 作为精神强度总是更高的一方,向来只有她给队内的哨兵做疏导的份,此时却难以遏制属于自己精神力场里的起伏。所幸特制的病房足够坚固,而躺着的那位还远远不到觉醒的年纪,什么也感应不到,自顾自地埋在软枕里,吐息绵绵。留她一个人心潮难平,咬牙切齿得有点面容扭曲。 她恨过的事物不少,其中很多经历时间的发酵,被揉成一团不知所谓的畸形混合物,但不能说不再反感。只是这些里并不包括孩童,他们好奇、聒噪、时刻渴求外界其余的注意力,但相较其他,孩子们总是更透明纯真的物种。 然而这片范围是否能包含自己的亲生女儿是一个崭新的论题。 事实上,收到身份检验的通知,隔着玻璃瞥过陡然出现剧烈精神波动、由福利机构被紧急送进专科医院的——所谓的小孤儿,璩朝便能感觉到某种不可断绝的联结,紧捏攥着她的心脏,具体情感来说是想要呕吐和极端的愤怒。 而矛盾在于,十多年前她离开家,长久被控制压抑的精神力一夕爆发,加上几近燃烧至凋零的火场,这世界就不该再有这样的血。 她在接受军方关押治疗的片刻清醒时会记起自己有过的孩子,是自己被禁锢在家族深处,强迫她孕育更完美的、将要姓璩的胚胎;又是真的在她的身体里长大,在她偶尔被施舍一点自由时,天真而一无所知地,朝她跌跌撞撞地爬来,凭借天生的亲密对她展开笑容的稚童。小孩子看不懂母亲手腕上经年累月的勒痕,只觉得女人有可以依赖的味道。 许多年没有再做过这样的梦,安全评级升高,针对她的监控逐渐撤走,心理治疗由每周一次的频率降为半年间偶尔的见面。璩朝照常训练,照常爱点高热量的油炸食品,照常在塔顶的高台牵精神体晒太阳——精神体又有什么好晒的,所以主要是给她当靠垫。 没一点宏大的抱负和志向,塔要求什么,她就是什么,活出了很严谨的散漫来。 然后,在这样一个初春时节的、四月份里难得的晴朗天气,璩朝发现,她的过去追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