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温公子直言议温公 昭王爷昧心说昭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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轶青显然不记得昨夜醉后说过什么,并且生怕自己言辞间流露了暧昧的意味。昭早看破这一点,也乐得让她误会着胡乱猜测,并没有打算澄清。适才与河间安抚使一番奏对,倒是让他记起了轶青昨晚关于“人与人主”、“国家为农庄”、“昏君明君”——尤其是最后“以民制君纪纲颠倒”——几番出格的言论。他有更紧要的事情得提醒她。 “青娘昨晚说话引经据典,还常用《通鉴》中记述,想是熟读过的。我且问你,《通鉴》以何事起笔?” 这话答非所问。轶青一愣,几乎立即就反应过来了:昨夜“不该说的话”她怕说了不止一件。她心往下一沉,已料到斛律昭要讲什么,硬着头皮答道:“回北院王,《通鉴》起于周威烈王二十三年……从魏、赵、韩三家分晋开始。” 昭的问话一出口,便已觉得怀中姑娘浑身一僵。她回话的时候又分外恭谨小心。他改用单手勒缰,另一手探入怀中,寻着青娘的手,安抚地缓缓摩挲。那双小手仍旧很冷。他把身板挺秀的小人儿往怀中搂紧了几分,大掌在她小细胳膊上来回游走,为她取暖,声音放的更柔,缓缓嗯了一声,问道:“温公书法为何由此而起,青娘可知?” 编著《通鉴》的学士身后追封温国公,因而又被称为司马温公。斛律昭这句“温公”便是指《通鉴》作者。虽然他掌上动作很柔,语气也不似责备,轶青毕竟心中忐忑,咬了咬唇,道:“回北院王,晋三卿魏斯、赵籍、韩虔窃晋之权,蔑其君、剖其国,王法本应诛之。威烈王不惟不诛之,反命之为诸侯,是崇奖jian名犯分之贼臣也。依温公之意,周道之衰微因天子自坏礼法、自乱纪纲而更甚;三晋受天子命而为诸侯,反而使得其他诸侯无法奉礼法讨伐之。故曰『天子之职莫大于礼』。《通鉴》始于此,实是着意谨名分、正君道、明礼法、辨贵贱……定纪纲也。” 斛律昭仍旧轻轻摩挲她的手臂,有几息没说话,似乎在斟酌如何开口。轶青心中忐忑,虽不知自己昨晚醉后还说了什么,但从桃花关上对话来看,想必总归是些颠倒纲纪紊乱尊卑的逆言。她正欲自己开口认罪,忽然听他道:“青娘既然明白纲纪之紧要,那么似昨晚那等‘以民制君,纪纲颠倒’的想法——” 他语气并不疾言厉色,但较平常正色了不少。她以为他要说‘不可再讲了’之类的话,未料他接着道:“——便只可在我面前讲,万不能再说与别人知道,嗯?” 耳边风声呼啸,轶青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回眸惊望着他,“什么?” 是日正月十五,官道上空无一人,图雅自顾自尽情驰骋。昭从路上挪开目光,低眸笑望着怀中的姑娘,道:“都说酒后吐真言。你昨晚那些话必是压在心中多时了,才在醉后一股脑儿脱口而出。以后可得谨慎些。说给我可以,却不许再说给旁的人听,知道吗?” 他这话一语双关——轶青正误会着昨晚二人暧昧不清,他说‘酒后吐真言’云云,实是想加深她的误会。人家姑娘却根本没心情往那个方面想,怔怔然问道:“你难道……不该命令我……再也不许胡说……才、才对吗?” 男人目光虽移回了路上,却故意用下颌上的胡茬蹭了蹭她发顶,柔声笑道:“你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对于现实的情况,只怕看得比温公本人还透彻,我为什么不让你说?退一万步讲,即便你的见解都不对,但你显然是认真思虑过的。若这些话全都烂在你自己肚子里,你花的心思不是白白浪费了?” 类似的话,她说与平哥听,都要被骂一句“无君无父,弃国弃家”, 竟然是斛律昭一个政权的既得利益者说她“句句都是实话”。她未及深思:恰恰是位处权力核心的统治阶层,才最能将统治者与被统治者间的利害关系看得清楚真切。当然,前提是这个统治阶层的既得利益者不自欺欺人:若拿“明君”的幌子做挡箭牌——欲做祁放勋(尧)、姚重华(舜)、姒文命(禹)等那样被神化、被造铸成道德模版、且在现实历史上再未出现过的圣主——那便既忽悠了被统治者,还自我感动地骗过了自己。 昭见姑娘垂头不语,秀眉微蹙,不知在想些什么,继续温声软语地哄道:“再说,青娘愿意同我讲心里话,我荣幸之至,巴不得你多说些与我听呢。” 他说这话时下意识低头侧脸,滚热的呼吸洒在她颈间颊旁,图雅一颠簸,他的薄唇几乎碰在了她软透滑嫩的小耳廓上,那处玉白的耳rou立刻染上了一层粉嫣嫣的霞色,似初绽的桃花般动人。轶青轻颤了一下,觉得他温热坚实的胸膛紧贴她的背,她耳根guntang得发烧,却不敢挣动,只能微微缩了缩脖子,连气息都乱了。龙涎香暖,她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似他这般情场圣手的高明本事,怎会弄得玉熙宫床帐中的女子那样痛苦难捱,一迭连声地求饶?再说,以他的身份和地位,什么样的女人弄不到?有何必要去花费心思,使用这样高明的手段?这种手段更何必用在她一个小民百姓身上? 昭见姑娘低头默然不语,只道她仍旧不信,款语道:“唔……依我看,威烈王冤枉得很。难道周王室会因他谨守晋国名分就苟存得更久?难道其他诸侯会因魏、赵、韩是周王室所封而非自立为王,就不去讨伐他们?” 不禁哈哈大笑,道:“我看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么!” 轶青听了,心里有许多话想说,努力忍了一忍,终于没忍住,踟蹰道:“若想读懂温公于《通鉴》中写的按语,以及对某些事迹的具体叙述,便得先瞧明白温公的立场与态度。” 昭道:“哦?你是南朝旧臣,你说说看。” 轶青摇头笑叹道:“温某一个微末小官,能知道什么朝廷文政的大事?不过是听父亲说过——那也是温某的祖父讲的。神宗朝时,圣人曾谓温公曰:『汉常守萧何之法不变,可乎?』温公对曰:『宁独汉也?使三代之君常守禹汤文武之法,虽至今犹可存也。』又说,汉武帝改变祖宗之法,盗贼半天下;西汉衰败,是因汉元帝改其父宣帝的政策。” 说到此处也不由得摇头哼笑,道:“时南朝推行政治改革,温公率众士大夫抵死抵抗新政。唔……其立场与态度……可见一斑。” 昭本想戏谑一句‘幸亏没成,不然大凉也未必能得前启江山’,话到嘴边硬生生忍住了,转而道:“青娘是局内人,适才却只说了温公的立场与态度,未曾结合《通鉴》讲得透彻明白,倘承赐教,幸甚矣。” 他话说的夸张,轶青虽知是有意哄她,但压在心底的话一旦开闸,便难停下来,答道:“不敢当。说句不中听的,温公的按语,以及对某些事件的叙述,只怕是以立场为首要、事实为次要,以态度为先、证据为后……偶尔甚至为了符合他的立场,而罔顾史实的真相。 “诚如北院大王适才所讲,温公以为,周王室能残存,全是因为诸侯遵守名分,曰:『周之地则不大于曹、滕,周之民则不众于邾、莒。然历数百年,宗主天下,虽以晋、楚、齐、秦之强不敢加者,何哉?徒以名分尚存故也。』可事实上,战国时代封国迭代、弱rou强食,谁能光凭一个无比虚幻的名分苟延残喘?周得以残存,仅仅因为它又弱又小,对诸侯又仍有利用价值;后来长平会战,诸侯的老大干倒了老二:赵经此元气大伤,再无力与秦抗衡,确立了秦对六国的战略优势,四年后秦昭王就干掉了仅剩三万人口的周王朝;最后一任周赧王去世,周朝悄无声息地消失死掉,舆论毫无争论与异议,可见‘天下共主’之名何等虚幻,何等不值一文! “再者,又如殿下适才所说,温公断定,若三晋『不请于天子而自立,则为悖逆之臣,天下苟有桓、文之君,必奉礼义而征之』,而周威烈王以天子之名分封三晋这般jian名盗分之徒,使其『受天子之命而为诸侯』,便没人能名正言顺地去讨伐他们。咦?!这说法更是奇怪!楚当初被周王室封为子爵,后来楚武王熊彻自立为王,便是大大地不遵从礼法——至圣先师坚持称楚国君为『楚子』而非『楚王』便是这个缘故——然而被温公奉为『礼义之君』的齐桓公与晋文公何曾动过一根手指去讨伐楚王么?与三晋同时期的诸侯,又岂会因为三晋是被威烈王所分封,就不去征伐他们?事实上,三家分晋后的第二年,秦就征伐了魏——却只怕不是为了温公所谓的纲纪礼法。 “温公这种辩术,若不小心留意、谨慎思辨地看待,很容易就被他糊弄蒙蔽了。他是凭着先入为主的态度和立场,选择性地诠释与阐述史实;有时候甚至为了让自己的观点维持表面上的正确,重新解释游戏规则。 “比如,为了『君臣之分当守节伏死而已矣』这个论点,温公举了两个例子。一个是商纣王的庶兄微子,另一个是吴王寿梦贤能的幼子季劄。温公说,如果微子代替商纣王成为君王、如果季劄代替哥哥们做国君,则商、吴皆不会亡国,然微子、季劄『二子宁亡国而不为者,诚以礼之大节不可乱也』。这话便是诡辩了。微子不做国君,并非因为他‘宁可亡国也要遵守礼法’,而是因为众臣不拥趸他而拥趸纣。而吴王梦寿的遗命是兄终弟及,哥哥们都依次遵守,反而是季劄最后『让而逃之』;因此,季劄拒绝做君王,根本不是‘宁可亡国也要遵从礼节’,而是公然抗拒背叛君父之命令,是大不忠、大不孝。” “可见,温公非但选择性地拣择事实、罔顾事件间的因果关系,更随机重新定义如‘礼教’‘礼法’这般的基本概念和游戏规则;总之,一切都是为了维护他固有观点的正确性。三家分晋的后果便能证明名分、礼法、纪纲的正确性和紧要行么?微子、季劄宁亡国而不为国君,便能证明礼之大节不可乱么?以温公举出的例子和论据,很难说服我!我都觉得很难被说服,那么多知识渊博的大夫学士都是怎么被说服的?我瞧着,他们无非是站在得利者的立场上,怀抱着与温公一样的固有观念和态度,编出一套话语来自我安慰、欺骗人民。 “似这般人,你一旦跟他讲事实,他便偏要和你说立场;你一旦跟他谈政策利弊,他非得跟你讲忠君爱国,这话还怎么谈得下去?” 姑娘一番话说得激动,因迎着寒风,面颊红艳似血,身上渐渐暖和了起来。昭听得入神,心思转了几转,笑道:“实话不瞒你,微子与季劄这两节,我年幼时也问过师傅。师傅教我不可‘争而坏礼,使得兄弟阋墙’。如今听你解释温公按语背后的道理,方才明白:《通鉴》的写法,并不是为了让阅者以旁观角度得出自己的看法,而是着力于灌输他既有的立场与态度。” 轶青觉得自己适才已说的太多,此时只道:“其实以温公的士大夫立场,说这些话也可理解。” 昭笑道:“他若有话直说也就算了,偏要扯上一堆‘礼之大节’‘纪纲名分’的话,让人听来觉得虚伪——” 他顿一顿,继续道:“便如他评价范雎,说秦昭王的舅舅魏冉『援立昭王,除其灾害,荐白起为将』,虽专权恣横,骄矜贪暴,但毕竟功大于过,没有范雎说的那样不堪;范雎将其赶下台,并不是效忠秦国,而是为一己之利夺其位,最终使昭王『绝母子之义、失舅甥之恩』。司马温公这样说,只怕是因为朝中如他一般的大人物都不必惧怕魏冉之流的专恣骄贪,反而更憎恨那些把大人物赶下台的小人物。” 轶青听这位骄奢yin逸、敢行暴虐的北院大王这样说——说魏冉『专恣骄贪』,而温公为其打抱不平,只怕是当权者的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不由得大吃一惊,沉吟许久方道:“温公言过其实。昭王最后并未监禁其母芈八子,也未曾处死其舅魏冉,何来『绝母子之义、失舅甥之恩』一说?” 昭神色也已冷了下来,沉声道:“正是。似魏冉这般骄纵恣暴者,昭王赐死也未为过——难道要看着他继续『专恣骄贪』而置若罔闻?再如白起韩信一流,十恶不赦、杀业深重,最后也是死有余辜。即便是霍光这般于国于家有功的大忠臣,家人骄奢yin逸、放纵不羁,而且即便不为旁人,单为了糟糠之妻许平君,宣帝将霍家屠戮殆尽也是因其罪有应得,并非温公所说的刻薄少恩也。” 轶青越听越觉得骇然,觉得斛律昭正如他口中的魏冉、白起一般,不明白为何“骄奢yin逸、杀业无数的权臣‘死有余辜’、‘罪有应得’”的话偏偏从他口中说出。她默然片刻,斟酌道:“《汉书》曾言:霍光受襁褓之托,任汉家重担,匡扶社稷、安定国家、辅佐二帝,虽周公、伊尹只怕也未及。然而宣帝乃坚刚不可夺其志的英主,并非三岁小儿,霍光久专权柄而不知退避,又私党遍布朝野,久而久之另『人主蓄愤于上、吏民积怨于下』,况其子孙骄纵,霍家是以难逃一劫也。” 昭听了这话,心里五味杂陈。放弃权柄,哪有青娘说的那样容易?一个功高震主、权力足以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人—— 一个使皇帝如鲠在喉的人——最后的道路必然是被杀戮屠剿、曝尸荒野、万民唾弃的。况且,他若放弃权力,皇帝怎么会相信是真的?怎么能确定不是一种试探?君臣的关系便似一个无解的死环;君王担心重臣背叛,重臣担心君王杀戮,最终只有其中一方之死才可破解此环。吕不韦自杀、韩信全族屠灭、白起赐死、萧何入狱,皆是此理。斛律昭自担任顾命大臣那一日起就有了这番觉悟——他倒也无甚可留恋的人或事;只是,无论战死疆场或被君王诛杀,既然迟早要死,便也只有及时贪欢逐乐、潇洒世间才最能使人忘忧。 但,现如今有了青娘在他身侧,一切都不同了。 昭心头一动,险些问出:“若我现在放弃权柄,你可愿与我浪迹天涯,日日男耕女织,鸡鸣昧旦,如桃源仙梦一般?” 但这话毕竟怎能真的问出口?马匹颠簸,他一时间觉得胸口中浊气翻涌,不觉转头掩面咳了两声,本来搂着姑娘的掌便松开了。 轶青听他咳,记起他心口的伤。她想起他替她挡刀后咳出的那滴鲜血,一句话哽塞在喉间,想问他伤势如何。可脑海中怎样也忘不了韩信白起的死有余辜。她死咬着唇,未再发一言,双手紧紧绞在了一起。 暮色曚昧,野树模糊,尘沙暝途。二人各怀心事,默然远去的背影渐渐被晦雾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