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傀儡

    烛火将桌案照亮，桌上没书，点燃它的人并不为阅读。余下的光透过并不如何坚固的木窗，晃出一两点斜雨的影。天太黑，厚实的云让人看不出高低，却与地上的些微柔光相对，便让人觉得那小房子是温暖的。

    有人坐在这房间的床上，他半睁着眼睛，不知是不是困了却仍倔着在等谁。

    风吹竹动，雨入残烛。

    终究是没有等到什么人，男人双眼微阖，听着雨声摆了摆手，这似是温馨的一切化为虚无，天地静了下来。

    他的姿势没太多变化，只不过现在是盘坐于虚空中，有些烦躁地用手指敲击自己的额头。

    他所盼望的美好并未到来。

    这方空间并无道理可言，或许也是幻境的一部分，但他并没有要与之相抗衡的念头，反而沉溺在黑暗无垠的虚空中，期待着下一个幻境。

    如果有外人见到这奇怪的家伙，大概会惊讶，此人正是近日风头无两的轮回境强者——林动。

    不到三十年便从东玄域一隅的小小淬体修士成长为名镇一方的庞然大物，许多人只是听到他的名字便能受到鼓舞。但此刻，这位手持数枚祖符的大能，却耽于虚妄，丝毫不在意被邪魔进犯的天玄。

    无论此事会让多少人道心破碎，它依旧这么发生着。

    对林动而言，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这句话和玩笑没什么两样，他对守护世界并不感兴趣，也不想当什么英雄。比起那些，自己的快乐才是真的。

    或者说他想要一些小小的幸福。

    听起来很可笑，甚至会被无数强者唾弃，但他无所谓。

    每个人对自己这一生的满意程度是不同的，就算在别人眼里过得很惨某些人却认为自己已经足够幸运了，林动相反，他的人生被无数人艳羡，但他却不满意。

    他这辈子多艳遇却短情路。

    虽然亲过不少女孩儿的嘴，还和一些女孩儿有过亲密接触，但双方还未酝酿出什么感情对方便香消玉殒，那些还未来得及被时间编织的浅薄感情也就跟着一起无疾而终。

    对部分人来说似乎没什么大不了，但于林动而言，这些经历仿佛细而密的伤疤，一刀刀割在身上，即便内心强大的修士或许不会失去力量，但一定会累。

    他现在就很累。

    这幻境就不错，里面有许多小小的快乐与幸福，正合他心意，即便一个破灭也会等来下一个。

    那个九玄太清宫的白衣女人据说已经与异魔皇对上，那英雄便由她去当。

    他要去做下一个梦。

    只是这轮回劫也不容他如此怠惰，劫雷如瀑，这方天地好像又有一天骄陨落。

    ……

    就如同被裹挟在时间的洪流中，即使林动已达神宫境，精神力也被不断撕扯、磨损。这不是寻常轮回境能抵抗的阻力，但他还清醒着，保留住了一份力气。

    混沌的洋流中，一缕极端灼热的丝线从林动指缝滑过，他甚至没来得及多想便将其一把拽住。

    那丝线虽细，却无比坚韧，带着他脱离了无尽汪洋，去往奇异的，名为真实的岸。

    恍惚间，一滴温热的液体带着细微的腥甜落在他额头上，其中蕴含着比元力更加纯粹的力量，将他一身疲惫冲洗干净。

    残破的强者之魂被这滴血液烙进了一具全新的身体。

    林动手指微动，睁开了一双妖鬼似的纯黑眼睛，有什么雪白的东西一晃而过，他下意识用目光追踪，于是看到了一双作结印状的手。

    手不错。

    纯黑的眼中涌出惊艳之色。

    不，不能说是不错，是非常漂亮，甚至比他所见过号称最完美的冰祖的手，还要美上许多。

    手的主人是一位少年，十六七岁的模样，瘦削、单薄，还有点矮，裹着朴素的黑衣服，皮肤却白得有些晃眼。样貌不能说英俊，那是一种女人似的清秀……与他的手一样，非常漂亮。

    阳光似的明媚融进漆黑的眼睛里，嘴角淬着让人心头泛软的笑意。就是在林动见过的男男女女里，他也排的上前几，这种等级的皮相、这样醒目的温暖，怕是会被无数人争个头破血流，人们常说的倾国美少年就该是这副模样。

    他打扮得不像多有钱的少爷，更不像是高手。但林动却能感觉到自己这具躯壳对他绝对得服从。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林动面色微沉，扭动僵硬的脖子，他向来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善人，现在就该将这人抹杀夺回自由……

    杀意一闪而过，立刻被额间残留的温度抑制。林动看了眼这美少年，稍微冷静下来。

    用精神力稍作探查便能知晓，现在他所拥有的身体并非活物，经脉却多如繁星，即便是自己那具轮回境的rou身也无可比拟。而周身环绕的奇异灵气也与他所知的元力并不相似。

    这一切不为他所熟悉的，都促使他压下所有动作，安静地看着眼前这人。

    虽然不知道为何自己在轮回后并未失去记忆，但这的确是件好事，面前之人显然更了解现状，要杀也得等搞清楚自己的状况。

    天玄不小，他也有许多未曾去过的地方。此处便颇为奇异，凡事还是小心为妙。

    思绪流转，又回到那漂亮的少年。

    少年不知姓甚名谁，稍一闭眼又睁开，一颗眼皮上的小痣出现又消失，十足的俏皮劲儿。他有些激动地看着林动，以至于脸颊微微泛红。那张面皮生得乖巧，是家中长辈喜欢的模样，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格外讨喜，向上看时会让人有种无辜无害的错觉，此时流动着惊喜的光彩。

    看来自己变成这副模样和他有很大的关系。

    林动暗道。

    原本盘坐于巨石上的少年拍拍屁股站了起来，迈着轻快的步子围着他转了一圈，然后朝着他绽放出一个笑脸，忽然张开一对青红相交的骨翼，足尖轻轻一点掠出山洞，意思大致是让他跟上。

    那翅膀让他一惊，这少年居然是妖兽。

    林动从容不迫地走出山洞，外头是岩浆火海，看着似乎在地底。

    他还不是很熟悉这具身体，力气难免有些控制不住，将地面塌出蛛网般的裂纹。

    妖兽少年似乎也很惊讶，他微张着嘴盯着林动的脚印，就像下一秒就要惊呼出声。

    等林动踏空来到他身边，少年才收敛了神情，手一伸指向下方岩浆，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朝下面打一拳。”

    手指修长，莹白如玉，那伸出的食指连指甲上的月牙都粉得可爱。东玄域的雪不及他手腕白，想来乱魔海上空的云也不及他十指柔软。

    只可惜那三枚戒指配不上这手，再华贵些就好了。

    林动眼睛极快地暼了那只手一眼，随后朝着岩浆打出一拳。

    岩浆炸裂，火浪翻涌撞到岩壁，整个地底世界随着那一拳的威力震动。

    妖兽少年盯着下方的动荡微微吸气。

    随即擦了擦额头上不存在的冷汗，又甩动那大袖子将手给藏了起来。

    林动感觉到了一阵空间波动，少年居然试图将他给装进戒指里。他轻松将其化解，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咦？”

    少年眼睛飞速眨动，他看看自己手上的戒指，又看看林动，眼神攀上几缕惊悚。

    原来还知道害怕。

    林动觉得有点可笑，这家伙明显是用一具死尸拘束了自己的精神体，做了个比符傀更加精巧的人偶，这些步骤光是听着也足够让人胆寒，他却得等撞上了鬼才晓得害怕。

    他不喜欢受制于人，自然对这妖兽没有太多的好感，没出手只是心里骂几句，还是因为他还有利用价值。

    不过这也让林动意识到了一个问题，那戒指大致类似乾坤袋，属于储物空间，里头装不了拥有行动能力的活物。但看少年惊讶的样子，他应该是有办法储存精神体，所以不明白为何不算活物的傀儡收不进去。

    大概是因为这缕生气吧。

    林动指尖微动，一缕难辨颜色的风在他掌心盘旋。

    生玄境强者所拥有的能力，轮回境自然也有，虽然傀儡之躯本身无法运作元力，但跟随林动一同到来的吞噬祖符却能轻易转化天地之力为己所用。

    妖兽少年并不知道他搞的小动作，小心翼翼地抬起手，又试了一次。林动见他这幅谨慎的模样，莫名觉得有趣，随手卸下空间的拉拽力，还是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他看到妖兽少年一下子绷紧了身子，自己额间的一点血液也烫了起来，他意识到这是一个指令，叫他退回山洞，不准靠近。

    看来在测试这精神印记有没有用。

    说实话，用处不大。

    林动再如何说精神力也是神宫境之下第一人，这妖兽少年虽不是庸人但此时精神疲惫，一看就是消耗极大，哪里能控制得了他。

    但林动还是照做了，他倒是要看看这小子准备做什么。

    他等了一会儿，感应到那少年在洞口又停留了一会儿，先是用精神力扫过，再探头进来看他。

    一双漆黑的眼睛带着疑惑与警惕，像是爹妈不在家时被迫应付陌生长辈的幼童。

    林动迎着那无辜的眼神勾了勾唇角，也算玩够了，身形一晃就来到他身后，还不等这家伙动作就散掉那缕生气，抓住他戴戒指的手主动钻进了空间。

    摸到了。

    那手竟是一丝薄茧都没有，暖玉似的温热，柔软得不可思议，适合握住细细把玩。

    如果能像冰主一样弹弹琴，附庸风雅，也别有一番风味。

    手不错，脸不错，看着身段也不错。

    这妖兽就是以人形放拍卖会的笼子里大概也卖得出高价。

    他恶劣地想。

    摸到了好东西，林动心情不错，他摩挲刚贴过那手的掌心，细细回味了一番，无声一笑，这才大致看了两眼戒指里的东西。随后他便惊奇地发现大多是些不认识的天地灵物，还有一些极巨诱惑力的丹丸，却没有任何一件灵宝法器。

    那些丹丸不同于他见过的作为货币与修炼材料的类型，明显具有某种特殊功效，比之于祖石所转换的都要神异。他这具身体没法进食，于是取了一支白玉瓶子，从中拿出一粒指甲盖大小的，用吞噬祖符将其炼化。

    这枚丹药所产出的蓬勃力量即使强如他也不由得震惊，他修炼到这个境界自然是吃过不少资源，但见效如此快，质量如此好，数量还如此庞大的东西就太过罕见了。

    林动隐隐间觉得不太对劲，这只妖兽也太过奇怪了，哪里会有人不带灵宝却护得住这么大一堆宝贝的？

    他疑惑的同时也多了份好奇心，于是将精神力投射至戒指外，准备观察妖兽少年的行动。

    那妖兽已经从先前的惊吓中恢复，此时离开那熔岩地带到了一处敞亮的地方。这里的少年们都戴着相似的徽章或穿着同款衣服，且一个个都有着不俗的容貌，让这地方说是宗门又多了几分奇怪，说是学院又让人觉得看脸招生的准则实在滑稽。

    妖兽少年并未展开那对招摇的骨翼，独自走在青石路上。许多少男少女都认得他，总是迫不及待冲过来与他说话。

    打招呼的有，请教的有，含情脉脉的有，狂热得要撕他袖子当纪念品的也有。

    本来极富耐心的妖兽遇到最后一种却也只能暂避锋芒，留下几条被扯下的布条落荒而逃。

    脾气还真是好。

    林动看着这些人眼中的崇拜，听着他们“萧炎学长”长“萧炎学长”短，摸着下巴在心里揶揄。

    谁知道这好学长的皮囊下裹着的是个什么玩意儿。

    经历几番轮回，林动现在倒是有个平常心，他乐意花时间做些貌似没意义的事，比如……把那些人提到的炼药师、斗皇、斗灵的意思搞清楚。

    即便是那么多次轮回中他也没有遇见过如此新鲜的事物，这让他决定延长自己准备在这萧炎身边逗留的时间。

    有趣的东西向来不多。

    他想。

    等没乐子了就杀了他离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