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复甫文集
崇祯十七年清军由吴三桂接引入山海关,至永历三十七年已历三十九年,山海沧桑迭经变故,名录上的锦衣密探绝大多数都已故去,即使活着恐怕也是垂垂老矣,不堪驱使。 徐国难潜伏期间曾与锦衣密探暗中联络,对此心知肚明。 徐文宏摇头道:“我也不知。按锦衣卫规矩,锦衣密探终生不得背叛大明,否则必遭追杀,不死不休。” 见徐国难目光有些玩味,徐文宏哪能不晓得他的意思,瞪眼道:“爹说的是真正的锦衣密探,而不是继承祖业的所谓世袭密探。” “当年逃难途中,我曾用暗语与锦衣密探进行联络,忠谨干事舍身为国,都是了不起的好汉子,只是经历甲申国难,时日长久能够始终记住密探身份的恐怕不多。” 见徐国难目光微现失望,嗤道:“我把密探名录传给你,只是抱侥幸于万一,不要过多妄想。” 顿了顿道:“爹反复想过,满洲潜伏密探被鞑子严厉镇压,想必已经青黄不接。不过密探潜伏可不只在满洲——” 听到这里,徐国难眸子晶光发亮,用力拍了下脑门。 真是灯下黑。 锦衣密探原本只是侦伺大明行省和关外蒙古辽东,防止不法之徒造反作乱,威胁大明江山。 明太祖朱元璋传皇位给皇孙朱允炆,燕王朱棣不服削藩,起兵靖难夺了侄儿建文帝江山,即位称帝却始终找不到建文帝尸骸,传闻已在忠心大臣保护下逃亡海外。 朱棣自然很不放心,生怕日后对子孙后代造成威胁,派遣心腹太监郑和率庞大舰队七下西洋,名义上宣扬大明国威,鼓动万邦来朝,实际是侦骑四出,暗地搜寻建文帝下落。 锦衣卫奉密旨在琉求、瓜哇等南洋区域潜伏密探,配合郑和侦缉刺探,却是了无踪迹,建文帝如同石沉大海一般,始终找不到下落,成为明廷一大疑案。 万历年间明神宗派军援朝抗日,锦衣密探奉令潜伏高丽、日本,到处搜集情报传递机密,立下不少汗马功劳。 自己只记得满洲各地潜伏锦衣密探,却忘记海外各地也有无数锦衣密探化名潜伏。 他们不曾遭受鞑子严厉打击,说不定还在正常运转。 如果能够设法把这股强大地下力量为已所用,对反满兴汉复兴华夏大有裨益。 想到这里徐国难不禁热血沸腾,小心翼翼把密探名录与腰牌放入怀中,打定主意以后有机会另行察访。 目光炯炯瞧向较厚书册,见封面写着复甫文集,心想这书册莫非是老师的心血结晶。 果见徐文宏指着书册道:“这是陈先生的一生精华,临终特意嘱咐我把书册转交给你,说寄希望于后人。你要好生研读,跟陈先生一样反清复明,复兴华夏,切莫忘记炎黄子孙身份,干出辱没祖宗的丑事。” 徐国难神情肃然,对着书册拜了三拜,恭手取过《复甫文集》,打开封面,见扉页龙飞凤舞写着“一切为了复兴华夏”,显是陈永华亲笔,呆了一呆,心情不觉有些沉重。 这口号西征以后他时常听人提起,却从来没有今日这样触动心扉。 陈永华辅佐郑成功、郑经父子,担任东宁总制使总管台湾政务,首创反清秘密社团天地会,一生孜孜以求反清复明复兴华夏,百死而不悔。 老师为人谨慎,虽然最终还是收自己为弟子,却始终不许在外人面前师徒相称,想不到临终把《复甫文集》赠送自己,意在传承衣钵、复兴华夏。 想起陈永华的殷切期盼,徐国难觉得肩膀担子沉重,自己虽受老师教导多年,也不过泯然众人,哪有能力承担反清复明复兴华夏的重任。 见徐国难面有难色,徐文宏略一思忖已明白心思,缓缓道:“陈先生临终本想见你一面,当面嘱托,只是你奉命公干,只得把我叫了过去。陈先生说,如今鞑子凶横,朝政腐败,冯锡范野心勃勃想要上位,刘国轩明哲保身见风使舵,不出意料数年之内必有大变——” 咣啷啷一声响亮,徐国难手中茶杯失手摔落地上跌成碎片,他不管不顾,目瞪口呆盯住老爹。 徐文宏叹了口气,续道:“陈先生说,明郑国势危急难抵鞑子攻击,这是大势所趋无可奈何,只可惜复兴华夏后继无人。他时日无多,由你传承《复甫文集》,寄希望于将来。” “自古胡虏无百年气运,鞑子虽然凶横猖獗,荼毒中华,陈先生预料百年之后中华必有圣人崛起,驱除鞑虏复兴华夏,要你继承反满兴汉遗志,牢记保种重于保国,攘外强于安内,不必拘泥一家一姓兴衰存亡,想方设法保全台湾于中土,复兴华夏于未来……” “保全台湾于中土,复兴华夏于未来!” 徐国难喃喃自语,脑海深处隐隐有声音高声呐喊:保全台湾于中土,复兴华夏于未来! 似乎这也是“千年老妖”的夙愿。 他很快定下神来,苦着脸道:“爹,这责任太过重大,国难委实承受不起,还是交给别人罢。” 横了徐国难一眼,徐文宏嗤道:“陈先生早就收你为徒,又把《复甫文集》赠送给你,愿不愿意,能不能够由你自己。” 见徐国难愁眉苦脸,叹了口气道:“天下万物运转自有道理,凡事不可强求,陈先生只是不愿一生心血无人继承,并不要你逆势而为,一切尽人事听天命即可,切莫为了天下舍弃家人。” 听此无赖言语,徐国难只能摇头苦笑,想到台湾黯淡未来又不禁神移色伤。 陈永华号称台湾诸葛亮,眼光自是精准,明郑自东宁事变之后朝政日非民不聊生,军队战力大不如前,确实难以抵挡海霹雳雷霆一击。 徐国难不过明郑普通官吏,虽为台湾必有大变感到难受,倒没有士大夫亡身殉国想法,只是骤被陈永华赋以传承重任,难免受宠若惊,倍感艰难。 效仿虬髯客远走异域,是否也是保全华夏文明的某种途径? 脑海念头一闪,立即被强行驱逐了出去。眼下台湾还是大明领土,事若可为不必考虑保台下策。 想起老爹晚饭时特意祝祷,徐国难对两人的神秘关系有些好奇,问道:“爹,你明明甚得陈先生看重,为什么又不公开往来,难道——” 徐文宏哑然失笑,道:“我逃难期间路过同安县,与陈先生父子有一面之缘,交谈之下相互都很佩服。只是陈先生惨遭大变,因缘巧合进入国姓爷帐下成为心腹幕僚,他为人谨慎,担心与锦衣卫官员往来会遭国姓爷之忌;又生怕他的身份影响到我的日后仕途,决定只是私下交往,不论公事。” 见徐国难有些迷惘,正色道:“大明祖制禁绝厂卫交往大臣,生怕内外勾结篡夺明室江山。陈先生辅佐两代延平郡王被誉为台湾诸葛亮,呕心呖血功劳着实不小,又受国姓爷之命当任天地会总舵主,明里暗里得罪了不少jian诈小人。你我都在察言司任职,如果与陈先生公开往来,落在小人眼里恐怕是祸不是福。” 一语惊醒梦中人。徐国难蓦地想起桩旧闻。 永历三十四年,陈永华忧心国事染病卧床,总督陆师军务冯锡范上门探病,假托延平郡王郑经劝说陈永华辞去东宁总制使,与自己一起致仕悠游林下。 陈永华以为是郑经意思只得答应,冯锡范当即代陈永华向郑经递上辞呈,又加了番挑拨言语,鼓动郑经同意免去陈永华职务,任命自己为东宁总制使掌管朝政。 陈永华发现上当受骗郁郁不乐,不久就病重去世,遗言葬于天兴州大潭山,替明郑把守边土永镇土蕃。 想到冯锡范的阴险狠毒,徐国难背心不禁渗出冷汗,小心翼翼把《复甫文集》藏入怀中。 刚想开口说话,屋外响起蹬蹬的脚步声,探进颗朝天辫脑袋,乌黑眼珠朝屋内滴溜溜一转,嚷道:“爷爷衣衫还没换好么,怎么不出来陪平安玩耍。” 正是调皮鬼徐太平,噘着嘴巴显出恼怒模样,更让人觉得童真可爱。 徐文宏疼爱地看着孙子,随手披了件布衫,笑道:“平安莫急,爷爷马上出来陪乖孙子。” 转头向徐国难道:“你与依偌早些回房歇息,明天不用早起问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