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红线
从纳戒里拿出一套干爽的衣服换好,又靠近火堆坐着烘烤了一会儿,顾采真很快便摆脱了部分湿冷的感觉。哪怕这一世她还没有正式修习水灵根的法术,但身体里暗藏的水灵根因子也不至于让她因为水而感到如此程度的寒冷,唯一的症结恐怕还在于,合欢宗的迷魂掌所产生的邪气,已经侵入她的四肢百骸,虚弱感越来越明显。如今她修习的还是季芹藻教她的正道心法,被邪气侵蚀时护体的灵力会自动反击抵御——虽然根据上一世的结果来看,这身体的自我保护最终是以失败告终的,但如今浑身的难受劲儿,却是真的够她喝一壶的。 她不动声色地捏了捏指尖,几乎能切身体会火堆燃烧聚集的热气,虽然传递到了她的身上,但还没有来得及转化成让她舒服的暖意,就迅速地又流逝了。 柯秒把她换下来的湿衣服架在火边烤,然后就开始忙活煮热茶。干柴噼啪燃烧着,轻微的爆裂声有种让人心安的力量感。顾采真其实很不舒服,但她不想柯秒忧心,所以只是不着痕迹地单手撑着额头,垂下的刘海盖住她小半张脸,明艳的五官被投下的阴影遮住,一同被掩盖的,还有她沉沉的目光。但因为精神不济,她很快便真有些昏昏欲睡之感,只是上一世形成的习惯让她的身体建立了某种近乎本能的警戒机制,听到脚步声后她立刻抬起头,原来是避出去换好了衣服的花正骁,正跨过庙门走了进来。 他依旧是一身飒爽的红,浸在满室昏黄闪烁的光里,骄傲的锋芒被暖调的光柔软下来,挺拔的身姿像是一柄归鞘的剑,视线不偏不倚也正好看向她。 破庙不过斗室大小,角落里蛛网满结,灰尘满地,几乎无处下脚。火堆燃在中央的空地上,顾采真坐在一旁,花正骁走进来自然第一眼便看到她。她的面色在火光中越发显得苍白,乌发略显凌乱,几缕发丝弯弯曲曲地贴着脸颊的线条,看起来狼狈又倔强。她两眼抬起朝他看过来时,一旁火堆闪烁的火苗似乎落在了她清亮黑澈的眸子里,一瞬间闪着熠熠的精光,见到是他,那光便从强便弱,又带上了一股似睡非睡的茫茫然。 上一世,顾采真踏踏实实认认真真当花正骁是自己的师兄时,对他是不设防的,那是一种师出同门的信任感使然,也是对花正骁人品的肯定。历经种种物是人非后,等她强迫他当了她的芳妃,那时的她面对他时已经足够强大,强大到不需要再提防他。所以,综上所述,顾采真在应该防着花正骁的时候没想起来防备,而后来又不屑于防备。 此刻的她有些昏沉,似乎是有点发起了烧,见到花正骁的瞬间,满身的警戒就习惯性地变成了放松,她迷蒙地看了他一眼,又看到了之前那奇怪的东西——那根在花正骁手腕上绕来绕去的红线……是怎么回事? 是……幻觉吗? 反正,总不可能是花正骁衣服上的线头。先抛开花家的衣服品质是否会如此之粗制滥造不谈,有什么线头还能自己动来动去的?这是成精了吗?一根线头能成什么精,线头精?顾采真忍不住被自己天马行空的念头逗得抿嘴一笑,目光却一刻没有离开那轻轻颤动的红线。 大概是因为虚弱,她的眼光少了之前刻意的遮掩内敛,反倒习惯性带出几分上一世遗留的直接,可又因为身体的不适,那直接并不具有太大的攻击性,仿佛一柄软剑,锋利中带着柔,没有萧杀,反倒含了一点不自知的韧。毕竟,对上辈子的她而言,花正骁是她的所有物,她想看就看——不光如此,当初她还想抱就抱,想cao就cao呢。 花正骁握起来袍袖中的手,顾采真落在他身上的这目光……真是令人不喜。但柯秒在一旁安静地做事,他也不想做个对伤者很苛刻的师兄,到底她在水中也救了他一次,他沉着脸默默经过她身边。 顾采真没觉察他的情绪,她依旧在研究那根线——很细,犹如绣花的丝线一般粗,只是长度很难界定。刚刚在回来的途中,被她第一次注意到时,那红线目测不过半指长短,如今却已经有半条手臂那样长了。 也就是说,它还会变长?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花正骁似乎看不见这红线,因为他走到破庙一边墙壁处背靠墙坐下前,抬袖一挥,以掌风掸去灰尘,按理说这红线如此显眼,他应该一目了然。可看他从容坐下,毫无反应,就能推测出,他是看不见的。 只有她能看见的……可不就是幻觉嘛。 只是,这幻觉有什么意义? 她直白的目光实在令花正骁不悦,而且长时间被她盯着,终于惹恼了他。他冷着脸回瞪她一眼,忍耐再三才没有开口呵斥。 顾采真挑挑眉,收回了视线,心里惦记着这幻觉要怎么处理,干脆就视而不见?一碗冒着暖暖水汽的热茶递到了她的面前。 “真真姐,快喝碗热茶吧。”柯秒柔软的笑眼隔着腾腾的热气望过来。 顾采真接过的瞬间,暖意从指尖流进心里,“谢谢,妙妙你真好。”她笑眯眯地道,顺便提了一句,“麻烦你,给我师兄也盛一碗。” 破庙里很安静,她一开口花正骁才发现,她原本清越的声音有些低哑,仿佛茶汤里浮浮沉沉的香雾,有种别样的动听,因为她没有掩饰,所以很容易就能听出,其中带着一点不符合这个年纪该有的沉淀感。 花正骁是第一次对某人的声音产生这样奇怪的感叹,心念一动,目光便不由自主地朝顾采真看过去。 顾采真正捧着碗喝热茶,微垂的目光隐在了淡淡的热气里,有些难以名状的距离感,似是感知到了他的视线,她眼波流转,漫不经心地瞥过来一眼。 花正骁的心忽地一跳。 正好,柯秒端着热茶碗来到他面前,“花师兄,请喝热茶。” 他忙敛了神色,连同有些异样的心神一并收起,“谢谢。”应该是今日发生的事太多,他才会看着不太熟悉的师妹,感觉哪里都怪怪的吧? 顾采真抿了一口热茶,舌尖抵住唇齿的内侧轻轻舔舐着,抬眼朝送完茶转身走过来的柯秒一笑,心中想的则是,那根红线……妙妙也看不见。 所以,真的是她的幻觉?怎么看都不像。 她又喝了一口热茶,柯秒浑然不觉她有什么不对劲,很欣慰地看着她,“真真姐,你要多喝一点哦。” “好。”顾采真欣然点头,余光中看着那红线似乎变得更加细长了,甚至离开了花正骁的身上,飘飘悠悠地朝她的方向而来。 它想干什么? 她冷眼看着那红线飘在空中无风而动,来到了她的身边,似乎是有些犹豫,停在了她的手旁边,忽然不动了。 顾采真暗暗自嘲,她竟然从一条红线的行动上看出了……犹豫?她怕不是重生了,是疯了吧。 那红线顿住了片刻后,又开始动了。它悠悠地落在了她的衣袖上,毫无恶意,甚至带着一股莫名其妙让顾采真觉得熟悉的、不需要防备的气息,试探性地触碰了下她的手背。好吧,她连试探性都能看出来了,她可能真的疯了。 “……”顾采真无话可说,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堂堂一届女魔尊,前一世被世人唾骂放荡无耻,纵欲成性,有天会沦落到被一根红线头摸手的境地。 那些前世和花正骁纠缠交媾的记忆是幻觉,她认。这根凭空冒出来的红线……才不可能是她的幻觉。 她吹了吹碗里热茶,没什么表情地看着红线攀上她的手背,然后绕住了她的手指。 很奇怪,明明看得见红线绕了一圈又一圈,可手指肌肤上一点被束缚或者被勒住的感觉都没有。可以这么说,若是闭上眼睛,她恐怕完全不知道自己手上有根缠绕的红线。 “妙妙,我问你个事。”顾采真瞥了一眼缠着她的手,只有她能看得见的红线,“你听说过绕手的红线,有什么说法吗?” 花正骁喝了热茶靠墙假寐,闻言眼皮都不曾抬一下,显然对她的话毫无反应。 这人,看来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花正骁最不擅长的大概就是演戏,他这样子显然是真不知道什么红线的存在。 柯秒在准备明早要熬灵草汤的药材,正手脚麻利地分拣灵草,她倒是很感兴趣的样子:“真真姐,你怎么忽然问这个?” “随便聊聊,不太睡得着。”顾采真随口道,那红线安静地绕在她的手指上,一动也不动了。 柯秒放下手里的东西,兴致勃勃:“我当然知道啊!” 嗯?顾采真有点意外地看向她。 “真真姐,你怎么这个都不知道。”柯秒举起两个指头,举到后者面前,竖着指头一拉一挑。 顾采真猜:“翻花绳?” 柯秒抚额,“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啊!” 顾采真差点被热茶呛着,“咳咳咳……什么?” 柯秒赶忙来帮她拍背顺气,“真真姐,你慢点喝。” 顾采真抬手抹掉唇角的一点茶水,正巧用的是红线缠住的那只手,她看了一眼,颇感糟心地反问柯秒,“你刚刚说什么?” 柯秒道,“就是月老牵红线的说法啊。用红线绑在有缘人的手指上,两个人就能一生一世在一起了。” 顾采真庆幸自己没再喝茶,否则她肯定要一口茶全喷出来。 “真真姐,你没有听说过吗?”柯秒看着她脸上意外到简直有点震惊的表情,问。 “没有。”顾采真干巴巴地回答,满脑子“一生一世”四个字,她觉得自己有点头晕,不对,是头痛。“天香阁是什么地方,怎么会教人一生一世的东西。”她的语气实在算不上好。 “哦。”柯秒拉起她的手,她的手掌小小的,软软的,暖暖的,“真真姐,下次一起历练,我带你去一座很灵的月老庙吧。咱们绑根红线,就能一生一世在一起了。” “妙妙,虽然我的确没听说过这个说法。但……红线应该是跟你未来的夫君绑才对吧?”顾采真一脸的一言难尽。 “我才不要嫁人,嫁人有什么意思。谁说好姐妹不能一辈子在一起,我偏要和你绑。”柯秒嘟起嘴巴,“还是……真真姐,你是不是不愿意呀?” 顾采真笑着摇摇头,“怎么会,那下次你带我去就是了。” 可上一世你是嫁人了的。你穿着大红嫁衣的样子真漂亮。你死在了送亲的路上。 那唢呐锣鼓震天响,我连你说的最后一句话都没有听清。 既然上辈子,你红线那头所系非人,那这根红线,这辈子有我在,就绝对绑不到那人手上。 柯秒欢呼一声,抱住顾采真:“真真姐,你最好了!” 顾采真轻轻回抱她,带着恍若隔世又失而复得的心情。 大约是觉得她们太吵,花正骁睁眼皱眉看过来。柯秒连忙缩缩肩膀,抿着嘴朝顾采真直乐。 “真真姐,我们也睡吧,你受伤还是要多休息才好。”她悄悄说。 “嗯。” 睡吧睡吧,她改变看法了——这根红线肯定是幻觉,说不定睡一觉起来就消失了。顾采真有气无力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