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章 相看两生惑(今)
一贯风姿傲然的年轻男人玄衣乌发,眉眼昳丽,容颜绝尘,恍若谪仙。但看起来应该漫步云巅的仙君,此时正站在简朴的室内桌边,十分接地气地单手揭开了餐盒的盖子,姿态从容淡定,又因为听到一旁少女的提问,而抬眸朝她去。 室内光线偏暗,鸦羽似的睫毛下,他的眼睛却格外清澈透亮。这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看天运、观星象、算卦盘,从来不会为任何特定的人停驻目光,此刻却盈盈满满地盛下一个少女的身影,眸光流转间,仿佛一条只为她一人流淌也只为她一人璀璨的星河。 顾采真恍然将这目光与记忆中一人的注视重叠在一起,旋即失语了一瞬,下一秒却心生愤怒。 这个人,凭什么拥有与阿泽一样的眼睛。 她垂下视线,拇指的指甲掐住食指的关节。 “倒也不是。”池润看着她,淡声回答。 顾采真当然知道,池润不可能就是冲着来跟自己吃一顿饭才出现的。 首先,池润不会无聊到去算出她这儿有两顿饭,可以匀出来一份给他。想完这个首先,顾采真总觉得毫无意义…… 其次……这个其次……她在心底深吸一口气——不是她觉得自己不配和池润一起吃饭,她只是觉得,在池润心里,她不配。呵呵,这可真是多么让人感到恼火却又平静接受的事实…… 依着池润那样冷傲疏离的个性,哪怕是真有天庭蟠桃宴这样的存在,他受邀了也不一定高兴去,他敬天地尊大道,却不一定会给大罗神仙什么面子,至于凡人……有面子可言吗?而她只是他无甚交集、甚至因为季芹藻的缘故还自带反感点的师侄。在他眼里,目前就等于俗世凡人。 虽然辟谷了确实没必要吃饭,也并不是不能吃。但重点在于,池润一向不会做没必要的事情。 吃饭对他来说不是必要的,按照他的性格,当然不会主动做这件事。 那什么是必要的? 留下来。 至少可以这么认为——池润内心里觉得,留下来是必要的——必要到他甚至可以拿吃饭做托词。 虽然,这个托词,实在有够临时凑数的…… “您不会是特地来找弟子一块儿吃饭的吧?”顾采真这话问出口,半真半假间的确是刺探,可也多少带了点情绪的宣泄。 只是,如今的她对眼前的男人根本不需要产生情绪这种东西。她已经获得了重活一次的机会,对于以后该走的路,她有着自己的目标和计划,而这个得以预见和规划的未来,与池润压根无关。以后不会有所交集的人,她不该对他产生任何情绪。 但前提是,池润不要主动凑到她跟前来,并且做出很多不合理且多余的事。 这不像池润的做派,事实上,他今天从出现到之后的一系列举动都出乎她的意料,好似每一步都踩在她没有预设的选择中,让情况一变再变。 她不喜欢这种自己对事态发展、对他这个人都失去掌控的感觉。 明明,她了解池润的程度,是此时的男子完全想象不出来的,他的所有行动、表现和反应,她都应该能丝毫不费吹灰之力地预测出来。 但现在,她连自己的情绪都好像把握不准了,这局面令她有点心浮气躁——她也不需要心浮气躁的情绪! 得了池润的回答,她也一点都不意外,只是打蛇随棍上地继续问,“那是?” 池润察觉出少女的情绪不大好,但依旧以为她是因为刚刚撞到椅背的那一下背疼造成的,毕竟,他此时也还能感觉到这存在感不算低的疼痛。 这疼痛里除了有他使出袖风的一部分责任,应该也有她原本伤势的原因。 疼的确是疼的,但他觉得有点奇怪。 因为,这个级别的疼痛,与迷魂掌与巫毒的伤势发完全爆发时那种混合了身体欲望的疼痛相比,完全不够看的。 而从他这段时间观察的情况得到的结论看,少女其实很能忍耐,忍受疼痛,忍受等待,忍受欲望,忍受孤独,她身上一直没有完全显露出来的忍耐力,是巨大而令人惊叹的,像是一个谁都抢不走的宝藏,也是一个比她从不刻意装扮的美貌都要更耀眼、但目前只有他知道的存在。 等等,他为什么会用“美貌”这个词?他觉得顾采真长得……好看? 池润拿着筷子往桌上放的手一顿,自己什么时候也变成了个会注意到别人外貌的人了?他对于自己理所当然觉得顾采真好看的想法,感觉到了古怪,倒没有反感,就是自感奇异。 作为天赋灵能之人,除非看面相,否则他才不在意别人长得如何,而就算看面相,那也看得是心、气、骨、运,至于容貌是圆是扁是美是丑,活着是骨骼血rou,死了是白骨骷髅,本质都一样,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但,顾采真是不一样的,她的好看,非常明显,是心神不需要去在意,眼睛会直接告诉心脏的那种明显。 这样的念头闪过,做事从来遵从本心的玉衡君再一次垂眸,看向坐在自己手边一侧的少女。 夕阳下沉更甚,徒留一个模糊的弧形光圈在地平线上挣扎,小院的围墙又挡去了大半余晖。这简朴的外厅门虽然敞开,窗户却是紧闭的,室内也不曾点起灯火,所以能照到桌边的光线实在有限。 少女坐的位置侧对着门,只有少许的光亮落在了她的小半边脸上。晦暗不明的光线对池润造成不了任何影响,他能清清楚楚地看清她的脸。 那确实是极其好看的一张脸,年轻、素净、五官间藏着某种艳丽的锋利,虽然气色欠佳,但生命力却意外的蓬勃,美丽中夹杂着坚韧。哪怕这张脸的主人从不曾做过任何要彰显容貌的事情,没有胭脂水粉,没有青黛花钿,但这种好看本身就是无法被忽略的。 破开室内晦暗的那一线微弱光亮分散着,只能照出顾采真鼻翼往下半边嘴唇与下巴的轮廓。也许是天边的晚霞被风吹来的一片云朵遮蔽了,导致余晖照进来的光线又少了些,池润看到,明明灭灭的那一点光源更暗却也更集中了,仿佛是在少女的唇角跳跃着。 这让她微微干燥又有些失去血色的嘴唇,也随之变得特别引人注意起来。 她似乎带着点笑,却又好像根本未笑。 唇形姣好的一双红唇,此刻有点泛白,唇珠侧边甚至因为她下午的发作和滴水未进,而起了点点干皮——憔悴,但无损于美丽。 甚至因为这些无伤大雅的细节,而让她的美丽更加真实而立体,乃至打动人心。 池润想到自己被她所“救”时唇瓣相触的感觉,又想到在晚来秋感应到的她与季芹藻之间的接触,他的心猛地跳了跳,本来想把筷子放到顾采真桌上的主意变了,而是直接递到了她面前。 “我就是来看看你。”他目光坦然地看着她,等她抬手来接筷子,又看到她捏住筷子的指尖有点泛白,显然是下了点力气。 他的后背还在疼,所以,是她的后背还在疼。 但相较于疼痛,他觉得会让少女不由自主捏紧筷子的主要原因,似乎是因为她的心情更不好了。 有趣,他之前怎么没有发现,她的脾气这么大? 就因为她被他撞疼了,又碍于两人之间师叔师侄的身份差距,所以敢怒不敢言? 也对,她刚刚发问的语气就带着些气性。 顾采真的脸上差一点就直接写满阴沉二字了。 池润这是病了吗?病得糊涂了吗?又或者他占卜占得太多卜得太多,终于把自己搞得走火入魔了? 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为什么要来看她? 他们很熟吗? 她实在太厌恶他这些完全超出她预料范围之外的言行,还有理所当然的平淡语气,心底的反感情绪瞬间暴涨。 上辈子的池润应该暗中关注过她,但也不曾像现在这样光明正大地接近她,还近到与她同桌而坐,并且即将一起吃饭。 他说来看看她,到底是要看什么呢? 她的伤势?别扯了。 难道是因为,季芹藻? 对,肯定是因为那个生死劫。池润当然不在乎她如何了,但他在乎自己的师兄,为了季芹藻和生死劫而来,也就解释得通了。 顾采真捏着筷子,心底是没来由的怒火与裹挟着上一世而来的怨怼,语气倒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多谢师叔关怀,弟子无事,一切都好。” 池润“嗯”了一声,对于自己感应到的她的情绪变化有点疑惑。他并不擅长解读别人的心情,但总觉得顾采真像是在生气,而且是比刚刚还要更生气了。 为什么呢? 他的回答没有任何问题,她总不可能因为他来探望就生气吧。 难道她纯粹是因为被撞疼……越想越生气? 面上,他依旧不置可否地又拿起餐盒里的调羹递给她,“刚刚,我是不是撞疼你了?” 一句话也不想跟他多说的顾采真,差点没把筷子捏折了,他有完没完?!她几乎是机械地去接调羹,努力把不对劲的情绪调整回来。迷魂掌和巫毒一直压制下去的确不是办法,她的心绪波动得明显异样,尤其面对的是和阿泽更用一体的池润,她的神经格外容易被挑动。 “师叔,你在说什么?”她佯装不知他所问何意。 “我看你坐下时后背撞着椅背了,是我的袖风带着你撞上去的吧,伤口疼吗?”池润直接把话问明白,他回忆了一下之前三人见面时,师兄对她说话的口吻,尽量让自己显得平易近人点,但说完又倍感别扭。 不愧是和季芹藻同门情深的好师弟,明明以往和她没说过几句话,这会儿表达关心的样子,倒有他师兄那伪君子的几分神韵。顾采真按捺住心底的烦郁,看糊弄不过去也就顺着这话锋说了句,“是有一点点,但已经不疼了。” 她又在说谎了,她明明还在疼,也明明还在生气。 不知道为什么,池润很想试试引起她的各种情绪变化。也许她的心情起伏再多一点,他再联系一下实际发生的情况作出分析,就算她明面上没表现出什么,他也能自己解读出来。 觉得这个办法可行,他语气淡淡地继续说,“不好意思,是我没注意。你看看眼前这些菜,哪些你喜欢,都挑走,算是师叔我给你赔礼。” 空气中顿时升起一阵难以描述的安静,弥漫了这间面积不大陈设简朴的外厅。 池润更加搞不懂自己感应到的情绪了,顾采真好似从生气转变到另一个更加激烈的情绪,但只反弹了一瞬就又跌落下去,以至于此刻她的心情,是他完全不明白的种类了。 他弄不明白很正常,简单来说,顾采真自己都不知道她现在是个什么心情。 有可能是因为池润不按常理出牌的动作一个接一个,她现在的心情因为过于暴躁,反而呈现某种诡异的麻木状态…… 池润刚刚是在跟她道歉?并且……“赔礼”? 两辈子加起来,这还是头一遭。 顾采真没有受宠若惊,她感觉自己如被雷劈。池润应该不是病了或者走火入魔了,他可能是被季芹藻夺舍了。她陷入了无话可说的沉默。 半晌之后,像是在等着她挑菜的池润不解地看着她,“你一个都不喜欢?”他真正不解的是她的情绪反应,但是他又不能明问。 顾采真现在已经气不起来了,烦躁阴郁中带着某种无可奈何,对于两人之间的对话甚至有种无力感。 总觉得,池润似乎是在不断地引导她说话……这模糊的直觉让她不愿再顺着他的话说,最后,她冒出一句,“师叔,这些菜原本就都是我的,可您现在让我在里面挑,这有点……” 虽然身上有巫毒的人是她,但她觉得,他才像是有毒的那一个。 “原来如此。”不甚通人情世故的玉衡君点点头,好像完全接受了这解释,仿佛外界关于他脾气不好难以相处的传言就真的只是个虚无缥缈的传言,“那你想要什么赔礼?”眉眼昳丽的男子侧头看向她,问道。 他的语气非常有耐心,也温和得要命,简直像是第二个瑶光君。 怎么看……怎么不正常。 顾采真不想继续这个对话,背疼不算什么,她现在心烦头疼,“弟子什么也不想要,就是有点饿了。师叔,我们吃饭吧。” 池润点点头,继而问回了之前的问题,“那你到底更喜欢哪些菜?” 顾采真想把桌子掀了! 池润感觉,她好像更生气了。 虽然这个情绪他能感应到,但是他不明白为什么——也许还要多试几次,他深以为然。 顾采真随意拉了几个小盘子到自己面前,“这些,我喜欢。”本来按照她目前的性格设定,是应该恭敬地表示让师叔先挑的,但谁知道她要是这么做了,池润又会节外生枝些什么,所以她直接从源头上掐断这个可能。 所幸,池润像是没有察觉到她的这点违和。 于是,两人相对无言地开始吃饭。 没吃几口,池润拿他没有用过的调羹给顾采真添菜。 一开始,他夹的是自己这边的菜,“不要挑食。”玄衣乌发的男子语气冷质如玉,带着某种不容拒绝的语气。 他打着这样的理由,用这些顾采真声称不喜欢吃的菜做实验,看她会不会生气,仿佛对自己一刻钟前让她挑选喜欢的菜式这一行为完全失忆了。 而这一实验的结论是,她会生气;但是菜也吃了,吃的时候在持续生气。 接着,他又拿调羹去夹顾采真自己选的那些她喜欢的菜给她,“既然喜欢,就多吃些。”语气带着些许生硬的柔和,给人的感觉有点古怪,如果换个人而非顾采真坐在这儿,可能要食不下咽。 这一回池润的结论是,她依然会生气;但是菜也照样吃了,吃的时候在持续生气。 为什么吃不喜欢的菜,和吃喜欢的菜,她都要生气?而且气的程度还没什么区别? 以及,她为何如此喜欢默默地生气? 池润感到很迷惑。 她的情绪比他的卦盘难解多了,比之星象之多变也不遑多让。 女子心,天上星,又闪又难看清……看清了也看不懂。他在心底感叹。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没有再出现像他下午感应到的那种想要放弃一切的颓丧。 两相比较,只是爱生气,也没什么。 此生气虽彼生气,但生气的情绪,本身也可看做是一种生机。 池润回想起之前感应到的那一片死气沉沉,心底依旧十分之不舒服。 顾采真则诡异地有点羡慕起上辈子没经历这么一遭,对于生死劫也全然不知的自己了——虽然后来的下场不怎么样。 她始终不明白,池润光是来跟她吃这一顿饭,又能看出她什么不对呢?倒像是故意来给她找不痛快。 一顿莫名其妙的饭,就在这样诡异又平和的状态下,吃完了。 两人都有些食不知味。 池润觉得,他搞不懂顾采真。 顾采真也觉得,她搞不懂池润。 池润想着,不急于一时,下次有机会,多试探她几次,总能试出她这奇怪情绪变化的端由。 顾采真想着,希望池润就是今天临时抽一下风,想来察看她和季芹藻的生死劫有什么关系,她自诩应对得还可以,希望他接下来能跟上辈子那样,查不到什么,就不再盯着她了。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少女起身点亮桌上的烛火,并动手收拾餐盒。碗筷不用她洗,饭堂那边收回去会清洗,她只要把餐盒摆在院门外面就行。 池润坐在旁边看着她不紧不慢的动作,说道,“我查到几个古方,也许对你的伤势有益,但其中一些药材太过罕见,我已有了点眉目,这便离开去晚来秋与你师傅商讨,你来吗?” 这一世的池润一旦拉近了距离,怎么话这么多?顾采真在心里深吸一口气,压下烦躁。 季芹藻先前已提过这事,她听池润再次说起,心情没什么波动。只是对于他姑且算是让她一起去晚来秋的“邀请”,她没打算答应。 大概是因为今天池润的行为处处透着反常,还主动跟她说了太多的话,顾采真现在对他的一言一行都从怒而抵触到波澜不惊。 不过,确定他暂时不会回摘星峰,她今晚的行动安全性就更高了。 顾采真当机立断,待会儿等池润一走,她就立刻动身去青华池取水。也不知他会和季芹藻谈多久的事情,她抓紧机会,早去早回。 “不了,我还未跟师傅学习岐黄之术,如何治疗听师傅师叔的便是。”她故意露出疲倦的神色,“让师叔见笑了,我吃完饭有点困顿,想去躺会儿。” 她说惫倦,池润是信的,就她这一直忍着疼又压着气的情况,不累才怪。 既然她已经完全摒弃了那种令他跟着心颤震惊的灰败情绪,那他此行的目的也算达到了。池润感到安心不少,即便对于少女情绪的变化没琢磨出个所以然,但这件事倒也不急。 只是可惜,若是她也去晚来秋,他也许能顺便看看她和师兄是如何相处的。之前几次见面的时间都很短,她的态度也因为有他在而多有拘谨。 顾采真拎着收满空碗碟的两个餐盒,顺便把她名义上的师叔送出院门。 小院门外不挂灯笼,晚间看上去更添几分冷清,顾采真弯腰放下餐盒再站直时,池润顺手扶了下她,他的掌心才虚虚挨到她的肩膀,就感觉到少女不自在地避开,他收回手,道,“不必送了,回去休息。” 我也没打算再送,顾采真心想,面上则恭恭敬敬地道,“师叔慢走。” “嗯。”池润转身离开。 刚刚入夜,天上的星光尚不算明晰,月亮也不知躲去了哪里,顾采真神色莫辨地看着池润离去的背影,脑海中不可遏制地滑过另一个更削瘦单薄,但又与他无比相似的身形,然后,她面无表情地转身回去了。 她并不知道,刚刚池润看似顺手扶她的那一下,是在她身上种了一个追踪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