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七章 理还乱(今)
收到池润的传音时,季芹藻正站在桌案前分拣药材,为顾采真准备晚上来晚来秋药浴所用的药包。 一袭素白道袍的年轻仙尊长身玉立,低着头专注地在一小堆又一小堆的药材中挑拣着,他的旁边放着一沓棉布纱袋,纱袋扎口的细绳末端均打了黄豆大小的结,此时挨个在微风中轻轻晃着。窗明几净,阳光成束,他额前的几缕碎发也垂下来随风轻动,衬得静雅的侧颜在日光中无比柔和。 季芹藻先听得辟谷多年的师弟忽然邀请他共进早膳,拿起药材的手不由一顿,面上闪过一丝古怪与茫然;再听到用餐的地点竟是顾采真的住处,不知想起了什么,他那双好看的春山眉不由轻轻蹙起,随即回复,自己马上就到…… 既然季芹藻说了会来,那花正骁与顾采真自然是要等自家师傅到了再用餐。但他们之前已经动了几筷子的东西,要是继续就这么放在桌上就很不成样子了。所以,顾采真眼神示意一向不关注这些细节的花正骁,各人自扫门前雪,他俩动手先把各自吃了几口的食物往旁边挪一挪。 花正骁一开始还没明白她的意思,心无灵犀地用一双星眸盯着她看了半晌,直到见了她的动作,才会意地跟着照做。 池润坐在一边,将少男少女的眼神交流与前后一致的动作都看在眼里,忽然侧头问顾采真,“采真,你昨晚睡得如何?” 顾采真动手收拾时,手上那红线难免占据她的视线,而来自于池润心口的玄线也不甘示弱似地伏在她的胸前,虽然没有进一步动作,但总让人觉得,它好像和红线不太对付。 见着玄线的红线,似乎确实有点蔫儿了下去,也不像方才那么活跃了,而是恹恹地收回绕在顾采真五指上的部分,只静静圈住她的手腕不再动弹。 这两条线之间闹出的动静吸引了顾采真的部分注意力,她收拾的动作慢了下来,又冷不丁被池润叫了名字,便干脆停手直接抬头朝他看去。 对于前一世的她来说,直视池润并非什么有失礼数的事情,毕竟男人的身子都被她占了,唇舌交缠过,身体交合过,四目交汇又算得了什么?但这样的行为在这一世却是突兀的。 身着米黄色裙衫的少女轻轻偏头,简单绾成一束的青丝在她脑后随之一晃,顾采真的目光中带着惊讶和疑惑,循声朝池润不躲不避地看了过来,倒让他被瞧得一怔,又有些后悔自己忽然开口询问。 出无谓之言,行不必为之事,不如其已。从小灵赋过人的年轻仙尊,比任何人都信奉这句话。命数定式,有因有果,有些事情多做不如少做,少做不如不做,而同理,有些话也根本没必要说。可自己刚刚偏偏就说了,问的还是一句根本没什么意义的问题,他也压根没期待什么回答,但他就是想也没想地就开了口。他一时间也捉摸不透自个儿到底是怎么想的。 之前与顾采真感应频繁,他觉得难堪又困扰;如今感应忽然消失,他却又觉得难以习惯。他自然知道她夜里是发作了一回的,再看她此刻的状态,就算没再继续感应得到,想必她也一如既往地熬了过去。可那种因为失了感应而无法掌控到她时刻变化的感觉,又让他很不适应。再看到她浑然不知他的烦扰,兀自与年龄相近的花正骁相对而坐,时不时眼神交流默契十足,他心底就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心浮气躁。 对于池润叫她名字“采真”一事,顾采真心理上已经说服自己接受了,但暂时没法一下子完全习惯,总要怔上一瞬,才能压下心里的诡异感,再做出反应。 再加上池润此时的语气清冷中带着一丝隐约的关切,顾采真在他面前两辈子都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受宠若惊的感觉自然是欠奉,但是寒毛差点起立倒是真的;而他问的内容,还是有关她的起居日常,这话若由季芹藻问了还没什么,换成池润就怎么都违和,玉衡泽世什么时候会关心旁人睡得好不好了?他这番神态又这么问她,到底是何用意? 但池润的性子清傲孤高,又不是热衷于表露慈师一面的季芹藻,根本没有必要对她假装关心。可难不成,他还能是真的出于对她的关心吗? 自相矛盾的猜测在脑子里来回角力,顾采真飞速回忆着昨日傍晚和夜里见面时,池润的种种表现以及她自己的回应,想要找出让池润这会儿突然发问的动机。而她面上则故意没有隐瞒自己的讶然——毕竟从外在看,如今的她年纪小修为低,这样时不时掩饰不住情绪,才是正常表现。 少女“嗯?”了一声后,一时也没有答话。池润虽然没有露出不悦的神色,但花正骁却有点替她着急。因为师傅季芹藻背负的轮回生死劫,池润曾找到他告知其中的利害关系,并教他如何配合自己暗中阻拦季芹藻收徒,是以他对这位师叔的脾气是有点了解的。他们的师叔可没有师傅那样温和包容的好脾气,顾采真再不答话恐怕会惹他不喜。 花正骁原本因着顾采真手上的动作放慢,所以顺手也帮她这边收拾,此刻就正好借着伸手拿一碟小菜的机会,用手背轻轻碰了一下她的尾指,提醒她别发呆了,赶紧回师叔的话。 而这个小动作也被池润捕捉到了,他的眉头不由一皱,与此同时,被提醒后的少女像是如梦初醒似地,终于敛起面上的意外,想起来要回答他的话了,“多谢师叔关心,弟子昨夜还算好眠。”因为摸不清池润为何有此一问,她也就答得模棱两可,以免他还有旁的后话,她才有转圜的余地。 池润倒也没有意外她这真假掺半的回答,毕竟本来问这问题,只是因为他想要问她,答案如何并不重要。 就在此时,季芹藻已经到了门外。 “师傅。”“师傅。”花正骁与顾采真自然是起身相迎,池润也不再开口,而是侧身朝季芹藻颔首,“师兄。” 季芹藻落座后,看着桌上放着的两个餐盒,还有已经摆出来的饭菜,随口笑着感叹了一句,“这么丰盛,是谁准备的?”虽然是池润开口传音与他,但他并不知道花正骁和池润一前一后提着餐盒而来的事情,所以才有此一问。 这两人不约而同地面色一僵,倒是顾采真好似没发他们的沉默,浅笑着一边着手为季芹藻拿碗筷,一边向自家师傅解释,“师兄师叔都有份。” 她一开口,花正骁与池润的视线就都集中在了她身上,她像是浑然未觉,对于在她手腕上开始轻点她脉搏位置的红线,以及伏在她胸口也昂起一端线头的玄线,更是统统装作看不见,用比平时欢快了几分的语调对季芹藻说道,“师兄顺手从饭堂多拿了很多食物,就顺便带给我,和我一起吃的;师叔是去找晚来秋找您用餐前,路过了弟子这里,师兄带来的早饭太多了,未免浪费,我就邀请师叔一起,师叔便又请了您也来。” 她三言两语就将言不由衷行事奇怪的两人卖了个干净,但这话不就是他们自己所言吗,她可没添油加醋。反正季芹藻也来了,那这两人为什么这么古里古怪的问题,就丢给他去头疼好了。 她知道,季芹藻一直反对池润和花正骁因为生死劫而对她另眼相看,在她看来,目前她唯一能引起他们注意的,也就是这么一件事了,但说到底,这事的根由在季芹藻身上,那她把事情甩手给他也就是顺理成章的。 季芹藻一边嘴角噙着抹笑意听顾采真说话,视线一边从花正骁与池润面上一一扫过。 自家的大徒弟他是知道的,嘴硬心软第一人,会这么做定然是出于他对师妹的关爱,只是他又拉不下脸来,才有此一说的吧。花正骁之前每日清晨便来看望顾采真的事情,他也知晓,所以此时看向后者的目光中藏了一点好笑,但更多的是欣慰。 可泽之他又是为何呢?昨晚听师弟提起与采真一起用过晚膳,他就觉得奇怪,没想到泽之居然一早又来找她,还直接自带餐食——两人同门这么多年,他自然知道对方经常夜观星象,早上根本没有用早膳的习惯,更何况如今二人均是早已辟谷,师弟这托词未免也太敷衍了事了,也就是糊弄两个小辈不知晓前事。 以及,去晚来秋“路过”这儿,这话也只有采真心性淡然不去怀疑。他想起少女刚在晚来秋的厢房住下的一晚,师弟也曾藏身在对面的树影植丛中,似乎是在查探什么。只不过后来他去摘星峰想找师弟说清楚时,对方却已经变成了少年的形态。季芹藻不禁想,是不是因为生死劫的关系,泽之还是对采真不放心?但若是不放心,依着泽之的性子,倒也不会做到跟采真一起吃饭的地步…… 顶着自己师兄多有审视的目光,池润忽然低低笑了一声,对他说道,“师兄,果然你一来,采真便不那么拘谨了,话都方才多了。” 这话怎么阴阳怪气的?顾采真心里一个咯噔,猜想自己刚刚的话可能得罪了池润,但是……谁怕谁啊,得罪了他又怎样?看她不顺眼的话下次就滚远点,别出现在她面前了。 倒是花正骁没觉察出池润话里的机锋,加上听顾采真复述自己带餐而来的理由实在太尴尬丢脸了,他忙不迭地点头对师叔的话表示赞同,想着赶紧把这话岔过去,所以也有点生硬地扯一抹笑容,“是的,师妹确实话多了。” 你才话多,你们全家都话多。顾采真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倒是贯彻自己准备逐渐改变性格的路线,并且投其所好熟稔地扯住季芹藻的衣袖轻轻动了动,露出一点点他有所偏爱的、少女依赖长辈的娇态,实则故意恶劣地在男人的袖口添了几道褶皱,才说道,“师傅,您想吃什么?弟子为您布菜。” “都可。”季芹藻收回了视线,对她一笑。 在他眼中,别扭心软的大徒弟与多思多虑的师弟,自然都没有他的小徒弟乖巧。 顾采真“乖巧”地轻轻点头,红线在她手腕上又安生下来了,玄线似乎也意兴阑珊地在她胸口待着,再一抬头,她就见到了季芹藻发间也飘出了一根白色的线…… 很好,人到齐了,线也到齐了,但是她还没弄明白人和线之间是什么关系。 这些线是什么东西,和眼前的三人各有什么关系,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它们为何都亲近于她,她又为何能看穿它们的情绪?它们现身为何,目的为何?而它们背后关联的这三个男人,都有别于她上一世的记忆,变得纷纷来接近她,又是为何? 什么叫剪不断理还乱,再没有比眼前更贴切的情形了。 顾采真所住的小院子也算迎来了它最为蓬荜生辉的一刻,在那张简朴的小桌子四边,此时正分别坐着两个仙尊,一个未来的仙尊,还有一个前世的女魔尊,彼此看起来都很心平气和,共进着已经为时不早的早膳。 但低头安静进食的顾采真,时不时瞥过环住她手腕、伏在她心口,附上她脖颈的红、玄、白三根细线,一时间不由生出了个荒诞又离奇的感慨,她就是在自己的住处好端端起床吃个早饭而已,怎么一眨眼就跟进了盘丝洞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