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啦 - 言情小说 - 暗销肌在线阅读 - 02 胥溪也泪江也泪

02 胥溪也泪江也泪

    胥溪也泪江也泪

    三更夜半,澄信次子——九岁的宋潇池一人披散着头发,赤着一双脚抱着自己的小枕头潜出碧纱橱,踮脚隐在落地罩后偷望一阵,然后悄悄钻进哥哥宋昭江的屋子,掀开罗帐连手带脚爬上哥哥床榻。

    潇池推着昭江,“哥,我睡不着!”

    昭江回身看是弟弟,急忙吸吸鼻子抹一把眼角,努力沉声道:“大半夜的,老实睡你的去,白天还不够你累的!”

    潇池一个字没听进,望着昭江红肿肿的秀目,望一阵鼻子一酸泪珠子扑簌簌落下来,“哥你哭了!娘要死了!”说着一撇嘴放声大哭。

    昭江一下弹起上身手捂在潇池嘴上,“胡说什么!看爹不打你!快闭嘴!”

    潇池泪水顺着脸颊流在昭江掌心,昭江手湿润润的,心也湿透透的。“不许哭了。”潇池抽噎着点点头,昭江才挪开手。

    “哥我害怕,我闭上眼就觉着爹爹马上要差人来叫我,说娘没有了!”

    “你盼娘一点好成不成?小没长进的!爹不是说娘今日身上好些,才教咱两个回来睡么?”

    “爹爹糊涂了!娘亲哪里好了,身下一滩滩的血,草纸换下来吓死我了!”

    “爹说好些了就是好些了!你毛都没长全你懂什么!”

    “那昭江哥哥你为什么哭!”潇池扯着兄长里衣袖子,两人拉扯间昭江早将潇池严严实实裹进被窝、揽在怀里。

    “我累的。累得心酸,行不行?”

    “那我也累了!”潇池抱住哥哥手指卷上哥哥发尾。昭江再两年便束发了。“娘亲会死么?”

    “谁都会死。你我也会。”

    “我不是说很久以后,我是说很快!”潇池不依不饶。

    昭江望一眼弟弟,“闭上嘴睡你的觉,你别再咒娘就不会了。”

    潇池听了赶紧阖上眼钻在哥哥怀里,“我不说了,我睡着了!哥拍着我我马上就睡着了!”

    昭江无声一笑,红着眼圈拍着潇池,月夜静悄悄的。

    纯仁打里间出来,转身轻手关上隔子,再转过头,泪痕已尽抹净,脸上亦是沉静。澄信急忙起身,

    “大哥……”

    纯仁没接话,沉着脸立了好一阵,“那东西有了么?”

    澄信点头,“早有了。”

    “什么木头?”

    “阴沉杉,龙城运来的。”

    “此事不急,再等等。这阵子听说有滇州行商往南都卖柏木,我再走一趟,有合适的拿来与你。”

    澄信听了哑然望向纯仁,纯仁并不见什么表情,“放心,银子我来处置。”

    “弟并非为此,然而……”

    纯仁摇头,“不必多言,人都没了,还顾虑许多做什么?我便是那时顾虑太多……”话到一半又咽住了。

    “你莫伤心,等一年丧满,我再给你物色个好的。”说完略一沉吟,“你若不耐烦,我做主,不等这一年也使得。”

    澄信摇头,“兄长不必虑此,弟并无再续之意。”

    纯仁提了眉毛望向澄信,“不到三十的年纪,守的什么!何况她也……”话到一半又咽住了,“再说你不要留个根苗么?”

    澄信坦然一笑,“弟不是已有两个?比兄长还多一个。”

    纯仁哑然望向澄信,半晌说不出话。想起方才丹歌之言,纯仁心酸不已,到了只是点头,“都由你。只是你若要什么,只管同我说,万不可委屈着。”

    澄信答应。

    “我打算给你身上捐个同知,你可有异议?”

    澄信知纯仁主意早定,举手作揖:“全凭兄长处置。”

    纯仁点点头就要出门,人到门口又顿住脚,“两个孩子呢?”

    “估摸着兄长要来,打发他们睡了。”

    纯仁张了张口,一个字吐不出只是一句呜咽呛在喉咙口,强压数回,终于背对澄信撂下一句:“喊他们起来,准备换衣裳罢。”说完头也不回地去了。

    澄信依言唤醒两个孩子,夜又不知过去多久,弦月西沉,五房传来声哑肠断的孩童哭声,潇池涕泪纵横,对了昭江手捶脚踢。

    “哥骗人!哥说小池好好睡觉不咒娘亲娘亲就不会死了!哥是大骗子!把娘亲还给我!”

    昭江一动不动任由潇池拉扯,澄信一把拽开他喝道:“母亲身前还要这等放肆,要她看你两个兄弟阋墙么!”

    潇池一把抱住澄信哇哇大哭,“爹爹!哥哥骗人!哥哥坏!他说娘亲不会死!爹爹也说娘亲今日好些了!小池没有娘亲了!”

    黄口小儿口无遮拦,澄信被他说得肝肠寸断,昭江早忍不得,却只默默流泪,身子立得笔直。澄信一臂抱起潇池,再踅至昭江面前将他紧紧揽入怀中。昭江脸孔埋入父亲怀抱,好一阵才听他一声呜咽,拉着父亲手失声痛哭。

    四更过半,门外云板连扣四声。

    大奶奶周氏眼睁睁坐在床上,身边只侍婢川儿一个。

    纯仁近两个时辰前来敲过门,周氏没让开。

    人到底是死了。现世的丑祸终于了结。她该松口气,可心窝子刀戳似的疼。她要死了,他千里万里来看她,自家门槛踏都懒得先踏一踏。若今夜死的人是她呢?

    才入秋的姑苏湿冷到人骨头缝儿里。

    周氏蜷在月光下肩头微颤。川儿在旁守着,偌大椒房仿佛闻得见回声。

    为一个同知,纯仁转眼又去谒了英王。那日外书房睡过两夜,纯仁发舟急上南都,先寻那位滇州客商捡下最大那块柏木,六百两银子说定、解锯糊漆;再又参见英王,求为五弟捐个功名。大小不拘,贡银不论,听凭殿下恩谕。

    英王含笑让座,先奉了茶,自己吹着呷几口,歇了半晌才笑道:“不是什么大事,自然使得。只是各地类似之事品级皆有定例,吾也不好无故逾例。”说着顿一顿,“太扎眼了于你家也不好。”

    这里哪有纯仁说话的地儿,他只垂首听着。一会英王又道:“你要的‘知府同知’不好办,‘知州同知’还使得。六品安人,算个敕命。你可愿意?”

    纯仁当即叩头,“承殿下厚意,草民代愚弟及先弟妇叩谢殿下洪恩!”

    英王忙命起来不必拜,不可如此客气。

    不过数日,捐纳文书既妥,南都事毕。纯仁就要携家班回转长洲好亲自主持丧仪,却淹蹇住了。

    那夜明官儿演过一场,十分投了英王的缘,赏赐无算。后头又点他唱过数回,看看再过半月将近中秋,英王欲将宋班留过月节。文鹤自然应承,明官儿私下却不乐意,闹了脾气。

    这两日只见明官儿躲在屋里不言不语,东西也不大吃,文鹤只道他拿乔,亲自去劝。劝也没用,文鹤无法,只得命柳官儿挑其他人应付差事,英王跟前只说病了。纯仁回来听说,也不叫明官儿,反将柳官儿拎来训斥几句。

    柳官儿年龄还比其他几个稍大些,武艺好,人也仗义,早早做了班头,明官儿自来也是“哥”不离口。他猜明官儿许是累了,原不想管,事到如今不好再由他,只得去劝。

    明官儿今日又是屋里躲了一天,此时面朝墙睡在塌上。柳官儿手里拎着食盒也不敲门,到门口将食盒盖子揭开,里头香喷喷的卤汁浸烤鸭,热腾腾、金脆脆的鸭油烧饼。明官儿几日不曾好生用膳,大老远闻着一股鸭子香,腹里咕噜噜直叫。

    柳官儿门外立了一回,高声嚷嚷一句:“有些人没口福,只能闻个味儿。我走了!”说着就要离去,门却“吱呀”一声开了,明官儿立在门前小声唤一句“哥”。柳官儿嘿嘿一笑闪身进屋关上门,将食盒搁在桌上,“吃罢。”说着坐下翘起二郎腿笑了。

    明官儿红了脸,犹豫一回,还是捡了一只烧饼,慢慢咬一个角。一口烧饼下肚却觉更饿了,明官儿提箸就着一碟闷炉鸭子将两个烧饼一顿风卷残云,柳官儿在旁看得只管笑,“该给王爷看看你这吃相,就没你的戏唱了。”

    明官儿听得立刻停了嘴,抬头看柳官儿一眼又将头低下去。柳官儿又笑了,“吃罢吃罢,多吃点,你看你脸上都瘦没了。五爷爷早说你那对儿笑靥要见点rou才好看。”

    吃完了,明官儿抹抹嘴又是一副斯文相,低头不言语。柳官儿抬肘将食盒往边上搡搡,“怎么的?真是人红了不肯唱了?”

    明官儿急得皱眉,几乎要跺脚,“哥!说什么呢!”

    “那你愁什么?”

    “我会几出哥还不知道?这几天都唱遍了,再留我下来,我唱什么?到时候点个我不会的、学了半吊子拿不出手的,不是给咱家丢脸!”

    柳官儿略张大了眼盯着明官儿好一阵,然后撑不住“噗嗤”笑出来,“我说你愁什么,原来在替天王老子cao心!这是该你愁的事儿么?你会几场五爷爷不晓得?五爷爷没来,大爷爷不知道,我还没数?”

    明官儿仍不言语,柳官儿又道:

    “……你也忒当真了,王爷听得多是不错,你当那真是个行家?头夜你就唱歪几个字,你听他说什么了?三爷爷都没大听出,你当谁都是五爷爷,唱错半个字他就回个头?”

    “可我准备的几折真唱尽了,后头怎么着?”

    “我问你,咱家两出本等,《鲛绡记》你不会?《西园记》你不会?大不了给他唱个全本,看谁先熬不住。”

    明官儿破颜一笑,笑完只管低头拨弄面前银箸。“哥,你……你不想回去么?……公……”明官儿的话没敢说完。“……你不忧心五爷爷么?”

    柳官儿一下变了脸色,一张赵子龙的俏面孔沉得铁青,“急也没用,好生将南都这事应付过去,莫给五爷爷添乱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