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番外二 (下四)热心同窗
嵇康喜好读书,却不热衷于做官,辞了之后,去教书倒不怪,但还认真考取了护法资格这点,难免令燕清感到啼笑皆非。不过再一想,嵇康志趣一向有异于常人,徘徊在大雅和大俗之间,史上就有载其不但自个儿爱好打铁,还叫上好友给自己拉风箱的轶事……燕清就淡定多了。吕布不知自家主公在乐什么,却忍不住跟着乐了一会儿,才继续在架子上翻找。然而他翻来覆去,找了三四回,燕清想要的关于姜维的档案,仍是不见踪影。燕清不禁有些失望:“罢了,许是还在天水吧。”经过这日后,嵇康在官学中授乐理一事,在燕清脑海中还是留下了颇深的印象。于是到了十一月初的休沐日里,趁得了闲,燕清便想化身去学院里晃悠一日。广陵绝响显然是不会有了,但能见一见被誉作‘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龙章凤姿,天质自然’,还曾被山中樵夫误认作仙人的嵇康,听一节其亲口传授的乐理课,想必也很值得期待。倘若放在后世,无论前者后者,都定是万金难求。吕布完全不能理解他的兴致高昂,还想苦劝几句:“主公这是何必?若想听那人弹琴奏曲,召其来府上便是了,哪还劳驾主公亲自跑上一趟!”燕清理直气壮道:“这有何不可,你当我真是只为听曲子去的?主要是顺道考察一番学舍里氛围,究竟是否如底下人平日里所汇报的那般好。唯有亲眼所见,才能确认有无存在权贵子弟仗势欺人、却被人瞒而不报一类的状况。”吕布依然皱着脸,对燕清信口胡诌的这一借口,显然是不甚相信的。分明是主公对那不知是圆是扁的嵇姓人士充满兴趣,外加起了玩心罢了……燕清一眼看出吕布这是勉强憋着不说、却满怀质疑之意的表情,忍不住打击报复道:“倒是你,这次就别跟来了。个头生得这般高大,人皆过目难忘,任谁都能一眼能认出你来。”被嫌弃的大块头郁闷地张了张嘴,到底啥都不敢说,只有满腹委屈地看着自家主公心情愉快地给自己写了封引荐书,化作一些年前见过的周瑜之子周胤的模样后,揣上就步履轻快地往官学去了。官学的规模极为宏大,又因许昌已在这些年中取代洛阳、成为众所周知最繁荣的城池,来往者堪称络绎不绝。燕清作为新入学子混入其中,并未引起多大注意。他学着其他人的举动,把派发下来的新书本和水瓶塞入背囊,再问清楚琴阁的方位后,就兴致怏然地去了。嵇康名气甚盛,辞官后又是回的母校教学,琴课上自是坐不虚席,好在厅室够大,一回容纳百来人也绰绰有余。燕清较为晚到,光照最好的座位已被占去大半,学子大多都低着头,忙着调试琴弦。他不慌不忙地四下环顾一周,一下看到靠前处还有一张空席,寻童子领了张琴,就往那走去。然而他一落座,就敏锐地察觉出,坐四周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看了过来。……不至于吧。周胤打一出生,就因体弱多病,从未离开过徐州,怎会有人认出其长相了?燕清纳罕着,也听不清他们的窃窃私语。就在此时,坐在左边,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的一人忽然伸出手来,在他案桌上轻轻地叩一下。燕清调试的动作不禁一顿,侧眸看去。这人虽穿的也是学院统一派发的袍服,边角却已洗得发白,头巾上亦有补丁,显然家境十分一般。然而他生得眉清目朗,四肢修长,皮肤白皙,气息是不为家境所扰的不卑不亢,还透着一股冷淡和傲气。神奇的是,这淡淡的疏离感,非但不让人生厌,还发自内心地感到几分亲近来。燕清对他由衷地生出几分喜欢,莞尔道:“有事?”“你的,”他抿了抿唇,低声提醒道:“水瓶翻了。”燕清一愣,回身一看,刚由校方派发的水瓶还真打翻了,水汨汨地从拧得不紧的盖缝里流出,已将席子打湿了一小块。他背对着包囊,自然是看不到这情况的。可对坐他左右和后方的人而言,却是一目了然。最后出口提醒的,竟只有这一位。燕清听觉敏锐得很,这人话音刚落,他就清晰地捕捉到四周的学子发出轻微的窃笑声,不由挑了挑眉。“多谢。”他道过谢后,便将水瓶扶正,淡然自若地将落在那濡湿处的衣袂拨开一些,将琴重新摆好,也不忙继续调试了,眉眼弯弯地看向左侧之人:“某姓郭名布,字文若,徐州人士,方才幸得兄台提醒,才使书册幸免于难。不知某是否有幸,得知兄台名姓?”那人一怔,正要开口,坐燕清右侧之人就清清嗓子,笑着抢先一步,开口提醒了:“在下好管闲事,愿好心告知郭兄一声,不知郭兄肯听不肯听了。”口吻中的不怀好意,浅显得任谁都能轻易听出,周围人也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唯有刚欲开口的那人,重敛了脸色,垂眸不语了。燕清淡淡地看向‘好心’的他,轻轻一笑:“哦?”他的容貌身量虽有了变化,多年沉积下来的威仪贵气仍盛,只是浅淡的一句‘哦’,便让偷笑之人心中一凛,不由自主地噤了声。唯有最先开口那位,还硬着头皮辩解道:“你怕是初来乍到,不清楚那位是谁。若你真与他做了朋友,怕是放课之后,得陪他去集市上支个摊子,一同叫卖瓜果了!”这话一出,刚还被燕清无形中透出几分的气势所震慑的其他人,也恶意地笑了起来。那人神色漠然,轻轻拨弄已调好的琴弦,对他们的嘲弄宛若未闻。“我还当是什么,”燕清挑了挑眉,毫不客气地还击道:“同窗自食其力,都惹得诸位这般大惊小怪,难道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富贵花,只顾望天去了?在某看来,陪智者卖瓜果也好,贩rou也好,都比听几头蠢物聒噪来得有趣。”“你!”那几人倏然收了声,怒道:“好个不识好歹,出言不逊的——”“罢了,”听他声音渐大,引得前面人频频回顾,便有人劝和道:“他愿与贫者为伍,由得他去便是了,你气什么?一会儿嵇夫子来了,听得喧哗,定然不悦,届时将我等赶出教室,便不好了。”燕清对他们接下来如何,也毫不关心,更懒得同小辈计较。不过眨眼功夫,他神态自然地已摸上左边人的手,还将席和案桌都朝左边挪了一些,亲亲热热地同人说起话来了。不过经刚刚一打岔,他也忘了问这人名字,还是对方见他的琴谱被翻倒的水瓶打湿,有些页已不能看了,好心将自己的琴谱推过去一些,好让两人合着看。封面底下是工整漂亮的两字,燕清正与他说着话,心思不在这上头,匆忙一瞥后,脑海中才慢慢回过神来。……等等。燕清眉心一跳,要将打开的琴谱翻回到封面,想再看个清楚。“你这是做什么?”那人不赞许地摇了摇头,将燕清的手背给按住了:“夫子来了。”燕清下意识地抬了抬眼,就见将单薄长袍穿得歪垮,长长头发披散,懒洋洋地掩嘴打着哈欠的嵇康,赤脚踩在木地板上,抱着琴慢吞吞地走了进来。虽然离得有些远,但不妨碍燕清看清他模样。不愧是‘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巍峨若玉山之将崩’,其容之俊美,面之倜傥,魅力之深,哪怕在阅人无数的燕清眼中,也绝对能在前五之中列席。嵇康在主位上落座后,刚还有些嘈杂的堂中,一下静得落针可闻。他头也不抬,直接将琴摆好,童子将熏香点燃的功夫,他也调试好了。旋即神色淡定,率先抚了一曲。讲课前先抚琴以静心,一直都是嵇康的习惯,学子们纷纷正色,侧耳倾听。在听得如痴如醉的众人之中,不满蹙眉的燕清,就显得十分醒目了。燕清的确无心欣赏嵇康优美动人的琴曲,他越是观察,就越觉得对方无论是着装,还是神态,都极为可疑。虽还未下雪,可这天气早已转冷了。衣裳穿成这样,还能道句名士风流,可赤脚踩在冰凉的木地板上,面色还这般红润,就怎么看都不正常。——怕是服散了。嵇康神态虽随意,授课时却十分认真,底下人也听得仔细。燕清眉头则越皱越深,神色也越来越冷,待熬到下课,他东西也不收拾,直接就要出去,寻地恢复本来面目,再找校方谈话去。不想才迈出一步,就被人拽住了衣袂:“且慢。”燕清驻足,转身看去,刚与他交谈甚欢的那卖瓜学子,就已不由分说地将端正地写了今日课堂笔记的琴谱塞了过来。对方眉眼间满是不甚赞许,显然将他课上走神的表现尽收眼底,却未出口指责,只淡淡道:“借你拿回去抄录,明日归还便是。”“……”面对这一脸认真的好意,燕清徘徊在胸口的一股气,就不知不觉地泄去大半,好笑道:“多谢。”对方默默地点了点头,见燕清把琴谱妥善收到怀里了,却转身又要走,不禁皱眉道:“午膳时间。食堂在哪儿,你今日才入学,恐怕还不知道吧?莫要乱走,随我来。”燕清:“……”等啃完一个rou夹馍,再用完一碗rou汤,揣着由同窗送的一个碰坏一点的李子的豫王殿下,更不忍拒绝这位认真负责的好同窗了。接下来这半天里,外冷内热的对方,就如老母鸡带刚会走路的鸡崽子一样兢兢业业,愣是细心体贴地领着燕清往返于不同教室之间,上完了这天的课。等到放课时间了,才被赶着去集市上摆摊卖瓜果的对方放过。燕清目送他背影远去,才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走了几步,就想起什么,于是从背囊里翻出那本琴谱来,看了看封面。上头工工整整地写着书主人的名字——“姜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