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以眼泪,以沉默
第四章 以眼泪,以沉默
“也不算忙。明天就复工了,有一些客户先跟进着。” 姜绯淡淡答。 明天是大年初七,短暂的春节假期是该结束了。徐奈东点点头,又客套地说了句:“辛苦。” 姜绯突然很想哭。 一个人顽强地活着,真的很辛苦啊。徐奈东,为什么我高中不能再努力一点、不能更靠近你一点? 如果不是总想着等高中毕业、等大学毕业、等更好的人出现,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如果能勇敢一点,把最喜欢的人紧紧抓住,大概人生也不会这么辛苦了。 姜绯苦笑了一下,礼尚往来地问:“你呢?六月博士毕业了吧。到时候恐怕就要叫你徐老师了。” 徐奈东脸色闪烁,夹杂着痛苦和隐忍。他最后什么也没说,只道:“原本是要出国去交流的,现在不去了。” “嗯?怎么不去?” 徐奈东学的是生物化学,在国内就业前景并不算太好,要么留校任教做课题,要么进医药公司。无论哪一条路,出国镀层金都是个很好的加分项——更何况徐奈东一直在争取留校任教资格。 徐奈东没有正面回答,只摊手笑笑:“你高中时不也是打算留学深造的吗?最后怎么没去呢?” 留学。梦魇般的痛苦压住了姜绯,她喘不上气,眼泪差一点迸出来。二十岁的姜绯,一听到“留学”这两个字都会崩溃摔东西,近乎疯癫。但她现在三十岁了,没有失控的资格了。这个年纪的女人,大哭大闹不像样,更何况是面对徐奈东。 她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呼出。二氧化碳下坠,连带着她那些残破的梦想一起碎在地上。她同样轻笑了笑说:“是啊。后来不想去了。” “可惜了。我还记得你想修西方文学的……”徐奈东脸上浮起怀念的神情,“你以前语文和英语都很好。” 尽管知道徐奈东怀念的是高中而不是自己,姜绯仍是有片刻失神。 他居然记得。他怎么会记得呢?高中三年,他们算不上朋友,至多是点头之交,一切都是她单相思。他又怎么会记得她从前的志愿和擅长科目呢? 姜绯还来不及回话,徐奈东又说:“……以前章涛把那本茨威格弄丢了,你找了很久,最后还怪我。” 他声音低下去,像是一首歌最后的淡出。句末轻到成了袅袅的烟,青灰色一片,几个眨眼的功夫就散了。他目光下垂,隔着镜片透过来,像是很专注地盯着姜绯的样子,眼里再没有其他,一如多年前他嗫嗫道着歉时,真诚的模样。 记忆被人拨回到了高中,刁蛮骄横的少女,好脾气地垂着头任她撒泼的少年。KTV里人声鼎沸,服务生穿梭往来,包间里鬼哭狼嚎,但他们在走廊里喁喁私语着,这小小一方天地充斥着他们的回忆,是不可告人的热络。酒劲上来,姜绯有些恍惚,觉得他还是记忆中的少年。她开始庆幸自己没贪最后那杯波本,因为但凡再多喝一小点,只怕她会抑制不住满腔的柔情,贴着徐奈东吻上去。 过了良久姜绯才能控制好起伏不宁的思绪。她抿了抿嘴,回答:“我不记得了。” 徐奈东“哦”了一声,寒暄进入瓶颈。随后他又莫名其妙兴奋起来:“去年茨威格忌辰周年,鹤岭出版社出了一套纪念套装,你有没有买?” 他因为找到了共同话题而开心。他还以为这是在高中,姜绯还是那个崇拜许渊冲、梦想着在西方文学领域深造的小姑娘。一切都物是人非,姜绯摇摇头,敷衍答:“没有。我很久不看书了。” “……哦。” 徐奈东不置可否。 和很多成年人一样,姜绯早就不看书了,至多看些网络爽文打发时间。茨威格,离她远得像是上个世纪的东西。她的俗气简直要挣破身体溢出来了。隔着影影绰绰的灯光,姜绯都能看到一团烟雾笼罩了徐奈东的脸,使他的五官变成模糊不清的虚影。如果说高中时他们还会因为足球、文学以及摇滚乐有少许共同语言的话,此刻的姜绯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她已经是一个俗不可耐的成年人了。 这一次的沉默让姜绯很紧张。她不想这次十年一遇的相见潦草收场,也不想给徐奈东留下不好的印象。她急于为自己开脱,又赶紧絮絮补上一些没必要的解释: “我现在工作很忙。我的客户都很难缠,又挑剔,我得花很多时间来说服他们,有时候还要出国……” 徐奈东没有不耐烦,静静地听着,时不时点点头表示理解。姜绯突然觉得没意思。他总是那么客气——他是个善解人意的老好人,对谁都一样。他不生气摆脸色,也不叫别人为难,情绪少有波澜,心肠柔软得要命,却围着栅栏,谁也触摸不到。她索性换上客套的冷脸,公事公办地问:“你有孩子了吗?如果有需要可以找我。有意愿的话,孩子还可以生在国外,落地就是外籍。” 徐奈东被这陡然转向的话题唬得一愣。他挠了挠头,有些窘迫,刚想开口说自己还没结婚,又听见姜绯说:“……我们还提供卵子库和孕妈,不过得加一笔费用……” “姜绯!”徐奈东出声打断她,“你……卖卵子和代孕都是违法的,你一个女孩子,怎么……” “嗯?”姜绯有些莫名其妙,“我们在国外做,孕妈都是外国人,签了协议的,你可以放心。”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徐奈东记得她坐在砖石垒成的看台上看《第二性》的安静恬淡,也记得她参加演讲比赛时呼吁全校关注女性处境时的慷慨激昂。姜绯不会不明白卖卵子和代孕mama对女性意味着什么,可她依然选择从事这份工作,游走在法律与道德边缘的灰色地带。徐奈东震惊到失语,好不容易挤出一句:“可是——这不道德——” “道德?” 姜绯挑了挑眉毛,嘴角弯起,也不知道是在笑徐奈东天真还是笑自己。她语带嘲讽,炫耀成果一般:“道德比起钱又算得了什么?促成一单有两万块提成,如果客户买卵子,又或者请孕妈代劳,还有额外的提成。客户都是有钱人,难搞,但出手大方。孩子出生,还能拿到小一万的红包。徐奈东——我顾不上道德了。” 买回祖宅,要三百八十五万。现在的房主不接受银行贷款,只能一次性付清。姜绯又何尝不知道自己做的是缺德事呢?可是屡屡午夜梦回,眼前都是奶奶临终前的嘱托,要姜绯买回那所老房子,把她葬在村旁山坡上的姜家祖坟里,能够远远望着屋顶的瓦和院子里的石榴树。 “徐奈东,我很需要钱。我不想再因为没钱,看着我在乎的人受苦却又无能为力了……你懂那种感觉吗?” 姜绯意识到自己眼球发胀发热了。这是流泪的前兆,她赶紧闭上眼睛。职场中流泪往往被认作是情绪不稳定和无能的表现,以至于姜绯已经记不清自己上一次借由哭泣来表达感情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徐奈东紧张到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僵硬地抬起手臂,机械地拍打着姜绯肩膀与大臂的交界处算作安慰,拍了半天,拍得姜绯手臂都发麻了。末了他才说:“我懂的。姜绯——我都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