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9、夜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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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王才回广陵没多久,应酬甚多,从又一场酒宴出来时已是二更天。 回程的路上舟车劳顿,她卧在马车里,倦倦地望着窗外景致,又想起那日同刘辩的对话。 那日师尊走后,刘辩沉寂已久的心纸君忽然显了灵,搭在她手心里,一如往日地摇着身子。 “你怎么不说话呀?你以前可不是这样对我的。”心纸君拇指大的脸上露出委屈的表情,可怜巴巴地抱着她的指头,“果然是人走茶凉啊,说不定,我的广陵王已经有新欢了?” 她不知究竟是什么情况,试探地捏了捏心纸君用纸做的飘摇衣摆,接连问道:“你是刘辩?你没死?你在哪?这是怎么回事!?” 她心急如焚,语气也难免严厉,听起来像是质问。 刘辩不理会她的问题,自顾自地撒起娇来:“竟用这样凶的语气,对一个已死之人说话……把我的心吓得砰砰跳的。” 那纸片上的眉眼潦草,却将刘辩的娇媚悉数展现,每一个皱眉与垂眼,都仿佛是活生生的刘辩在她眼前。 小小的纸人贴在她的指尖上,做出旖旎的姿态。 “我们很快就会重逢的……” “我有很多话想同你说。像从前一样,拉着你的手,互诉衷肠。” 她依旧不解其意,见刘辩卖关子,便用两手指尖扯住心纸君,威胁道:“你现在就给我说清楚,不然我撕了它。” 然而,无论她如何,那纸片又恢复了苍白平静,静静卧在她掌心,不再言语了。 师尊离开前只说刘辩有自己的道,她不解其意,如今更是一头雾水。 今日宴席吃了不少酒,她只觉得头更痛了。 掀帘发现车马正经过绣衣楼。她挥手喊侍卫停了车,让马车先回住处,自己在路边散散步,不必跟来。 已经是二更天,楼内阒静无声,一片昏暗,然而南账房依旧亮着灯火。 傅融几日前便回来了,那日的冷箭直直射入他的胸膛,所幸被工服上的革料挡了一下,错开了脏器。等不到伤口愈合,他便快马加鞭地赶回来了。 她原本不想傅融这么早回来的,加之他原本就许久未休沐了,便给他多批了几日假。 然而傅融冷着脸,掏出账册。虽然报销了医药费,但这段时间的节外生枝还是让他多花了不少钱,说自己急着工作。 广陵王无语又无奈,索性拦不住他,就随他去了。只是没想到他工作到如此晚。 她已经走到账房外,还未踏入门内,便听得心纸君在叽叽喳喳,正在告饶。 “饶命啊!我我我马上回去干活!” 然后是傅融的声音。 “遍乘三,满十六进一……再进。” 压低了一些的嗓音低沉,在四下无声的夜里如溪水潺潺。广陵王站在门外,听他在屋内沉沉叹息,又懊恼道:“数目对不上。哪一行开始错了?首商为三,明明没错……” 账房的门被人轻叩,缓缓打开,傅融从堆积如山的账本中抬起头,看向门口。 “这么晚,你怎么来了?”他问了这么一句,又低头去看账本,旋即埋怨道,“不对,不该和你说话的……刚才算到哪一列了?” 书页翻动间,广陵王已经默默走到他身侧,抬手捏住他的脸颊,咧嘴笑着唤他。 傅融,傅融,傅融。 “停!别闹了!”傅融脖颈处的皮肤泛起一片绯色,偏头过来正要说教,闻见她满身的酒气,意识到她的醉态,只轻轻将她的手揭了下来,不再多说。很快,他又重新投身于账册,眼神专注。 但广陵王吃多了酒,表情看不出异常,手里依旧使坏。 她不满傅融的怠慢,凑近握住傅融执笔的右手,强迫他看着自己。 傅融无奈地回头,表情很凶,语气却温和:“安静,待会给你做宵夜。”语毕,他稍稍挪了位置,拍了拍软垫让她坐下。 微醉的人被他唬住,稀里糊涂地坐下了,面色严肃地盯着他身前的账本。 先前嚷叫的心纸君托着一摞账册回来了。账册叠得很高,它一路小跑进屋,账册也随之摇晃起来。它好容易将账册放在桌上,然而短短的纸手一挥,将账册打翻了,顶上的几本落在砚台上,全都浸了墨汁,前功尽弃。 见状,傅融放下毛笔,抬手去将账册收好。他满面倦容,眼下浮着疲惫的青黑色,低低叹了口气。 “我来帮你吧。”广陵王小憩一会,已经清醒一些,“案上就十几卷账册而已,一起弄很快的。” 闻言,傅融阴阳怪气地重复她的话:“十几卷,而、已。”他反复咀嚼这五个字,俯身下来,手掌擦过广陵王的耳畔,将人按在书架上。 朱栾香翻涌,二人凑得极近,几乎能在对方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自知理亏,广陵王明知故问道:“你生气了吗?” 傅融摇了摇头。 “我也这样想,不至于吧。” 然而倘若她清醒一些,就会知道,傅融面上的表情,哪里是没有生气。他压着眉头,神色不豫,一双蓝黑色的眸子暗得几乎要吃人:“不至于。也就是广陵积压了五年的账册,城建、人俸、防疫、水渠、农工……而、已。” 原本绣衣楼还有两名账簿文官能帮他打下手,不过都在绣衣楼逃亡的路中殒命了。 广陵王承诺很快便会招新人进来帮他。只是广陵前年战祸,冬天饿死五万零八百人,夏季田荒,成仓颗粒无存,饿死两万余人。直到他们前阵子转移,广陵王接手了广陵事宜,民生才有所好转。短期内怕是招不到人了…… 算盘声在屋内响起,随着傅融低声的喃喃而规律地啪嗒作响。 先前楼内有传闻傅融算账算得气急,竟是将算盘轴给崩断了,她好奇地探头去看那算盘,果然不是原先那把了。 南账房原先配备的是一把和田玉算盘。那还是她刚接手绣衣楼时,刘辩大张旗鼓送来的贺礼。彼时刘辩送来的东西几乎将整座绣衣楼都给重新装点了一遍,其中就有那把镶嵌玉制算珠的沉香木算盘。 傅融偏头见她好奇的神色,指了指她身后的书架。 广陵王回过头去,在书架上见到了那把稀烂的算盘,和被用围棋罐盛起的玉算珠。 竟然摔得如此稀碎…… “飞云前两日忽然冲进来,不小心撞掉了,被摔成这样。你那时不在,近日又事多,便忘了上报。”傅融无奈地抱怨,抻了抻僵直的手指,“弄完大半了。打算盘打得手都麻了……” 闻言,广陵王收回视线,殷切地捧起他的手,狗腿地说:“来,楼主给你揉揉。”她没给别人按摩过,不知道按什么地方、什么力度才能舒服,只会胡乱地揉弄凸起的关节处。 接着,被她拉住的那只手忽然动了,反过来握住她,听得傅融沉声道:“瞎担心什么?别想靠人情牌糊弄过去,只给人情不给钱。” 又被他看穿心思,广陵王没好气地抽回手,作势要起身,却被傅融紧紧握住手指,愈发用力,紧紧地将她拉回身边。 傅融嘴角一挑,痞痞地笑了:“不是说了要帮忙弄完的吗?走什么。”傅副官为人严肃正经,偶尔会露出这样的表情,要么和钱有关,要么……还是和钱有关。 这一桌子的账册数目不小,等她给傅融打完下手,终于将满桌账册都清点结束后,只觉得自己满耳都是算珠敲击的声音,酒意也散去了大半。 广陵王坐得腰酸腿麻,再多看一眼账本就要眼冒金星了,站起身欲到屋外散散步。 她已经走到门槛前,傅融还坐在原处,小声低语着:“直除七、归太一、满一青、遍乘五……六万万一千六百铢。不对。”他揭过前页核对一遍,表情都狰狞了一瞬,但很快恢复平静,重新捏起手指,淡淡地说:“和账目对不上。我再算一遍。” 简直是要魔怔了。广陵王劝道:“别掐手指了,歇一歇再弄吧。你眼睛都发花了。” 她上前去拉傅融的胳膊,他才终于松动,放下书册纸笔,道:“我喝口茶吧。” 账房内严禁明火,所有烛台都被傅融扣了琉璃灯罩,以防不慎打翻蜡烛,烛火点燃账册。门外的回廊下,有个红泥小茶炉,一直用文火煨着茶汤,闻着很香。 彻夜未眠,广陵王也难免倦怠,精神萎靡些许。她提壶斟了一小盏,当即面目扭曲。 煮了半宿的茶汤已经完全入味,汤色浓郁,将叶中的苦涩全部逼了出来。她本就怕苦喜甜,屋内上的都是些甘润清香的淡茶,猝不及防被这浓缩一般的茶汤酽到,当即面似苦瓜,叫苦不迭。 那是傅融平日里喝惯了的味道,只有这样的苦涩才好叫他在长夜中提起精神来。 “傅融,好了吗?”广陵王紧锁着眉,不住地来回踱步,站在傅融身后催促他。 傅融双手抱胸,静静地站在井前,伸手贴了贴水中的瓷碗。 “还没冰透,再过一会儿。” 然而广陵王再也无法忍耐,拽住傅融腰间的佩剑,撒娇道:“快一点!真的好苦!” “有那么苦吗?”他无奈地从井中提起容器,将方才放进去的冰碗拿了出来——他在井水里冰镇了一些果子,又调了些蜜糖做的。 这个天气稍有夜风,于是二人便带着冰碗,坐到檐上乘凉。 她急急含了一口,面无表情。 傅融凑上来,问道:“好点没?还要糖吗?” 其实她根本吃不出味道,嘴里苦到发麻。 “拿你没办法。”傅融沉沉叹了口气,从自己碗里舀了颗蜜枣,凑到她嘴边,“吃吧,我还没吃过。” 凉丝丝的糖枣入口,却并未缓解苦涩。苦到发麻,现在还来不及尝出甜味,又吃了冰的,更麻了。 “下不为例。” 傅融长长地叹一口气,捏住广陵王的下颌将人带进怀中。 带着朱栾香气的唇贴上她的唇,她还未来得及反映,便被含住了舌尖。方才的茶留香悠长,疏香皓齿之间,舌尖搅动,舔过敏感怕痒的上颚与舌根,清甜的朱栾果味与茶香交融,充斥着冰冷发苦的口腔。 傅融眼神正直,漆黑如墨的眸子紧紧盯着她,一时间让人忘记了唇间苦涩。 吻的落下和离开都很轻快,像夏夜的风一样,拂过月色。 薄纱般的月雾落下,遮遮掩掩之间,傅融从后颈到耳尖全是绯意,别过头去不再看她,竟然是害羞了。 无上观外,洛阳城外,他可不是这样纯情的。明明他做过更加过分的事,此时却比广陵王还要怕羞。 半晌,傅融才清了清嗓,问道:“好点了吗?” 广陵王不作答,忽然抬手捉过他的衣领。傅融的双眼闪过讶异的光,似乎想微微躲闪,可是,又没有继续躲。眼见广陵王即将贴上来,他才举手挡在二人唇间,冷硬地说:“我的嘴……又不冰。” 真的吗?她凑得更近,将挡住自己的手指掰开。 傅融缄默不语。 广陵王继续靠近,想回应方才的吻,然而楼下传来飞云的吠叫声与绣球切切察察的呼救。 仿佛是被这一声喧闹唤醒了,傅融恍然,咳嗽一声,挪开了脸。 然而广陵王死死揪住他的衣服,仍是不松手,声音细若蚊蝇,几不可察:“求你了,傅融……” 他低头看去,少女面色绯红,眸光闪烁,暧昧地盯着他。这张脸看起来实在太可怜,还楚楚地眨着眼。他原本已经别过头去,却还是调转过来,落下一吻。 傅融克制地含住饱满的唇珠,只是轻轻柔柔地舔吮便松开。发乎情,止乎礼义。他像是完成任务一般,这么做了之后拍拍衣袖站起身来,淡淡地说:“行了,我回去重新煮一炉茶。” 可是广陵王不愿就此被敷衍过去,放下手里的冰碗追着他一路进了南账房,将人按在榻上。 “你躲什么,傅融?”她问道。 傅融眼色浓得要滴墨,静静看着她。 “你做过更逾矩的事。”广陵王陈述。 傅融依旧漠然,不作辩驳。 “你……”广陵王脸都憋红了,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忿忿地看向他,又觉得不如付诸行动,低低将自己的唇压了下去。 “够了。”傅融抬手挡开她,目光沉沉,“你我本不该做这种事的。” 他已经失控两次,二人先前都对此闭口不谈。他事后总是懊悔,却又不愿提起。 然而广陵王执意追问,她整个人都已经俯趴在傅融身上,咄咄道:“为何不该?何为这种事?” 相比傅融,她反而不在意。 乱世之中,她不求情爱,只求欢愉。 年纪轻轻便已执掌绣衣楼,她见过太多爱怨嗔痴,亲历过太多背叛与牺牲,她所求不过天下太平。在这瀚海峤岳之下,向往小情小爱者,池中物也。叛贼未平,大家未定,又何谈小家。 她同刘辩欢好是不需要理由的,当刘辩凑上来亲吻她,便是一种信号。纵刘辩终日将爱挂在嘴边,她也从未当真,又或者不愿细想。 且说女子重贞cao,可她是个以男性身份示人的广陵王,此生都不会有成亲的机会,贞洁于她而言毫无用处。傅融所求不过四个字,这四个字是套住万千女人的枷锁,是用以结?的名义,却不是她寻欢所需要的借口。 但这于她而言飘渺无用的头衔,对于傅融来说很重要。 他面色阴沉得可怖,反手将人压在书架上。 “你知道我想听什么。”他语气冷硬,却无端让人听出几分哀求。 广陵王多情又冷漠,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天真地看着他。 越是这样,他越是痛苦。 结果是再次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