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不旋踵
苍何有些烦恼。 他除掉谢家后,重用王家,为了拉拢他们,还迎了王仪入宫。显然这一切亲厚让被谢子迁打压数年的王家人扬眉吐气,王谚向往着谢子迁曾经的地位,不仅自己占着文臣之首的位置,还企图让学生丰蜀掌控镇西军。 这一切让苍何极为不快,于是他允许谢述回朝,在镇西军中偏向谢谦。 谢述用通敌叛国的罪名弹劾王家,让他更加满意,作为奖赏,苍何授予谢述大理寺卿的官位,也是向群臣宣示他才是这个王朝真正的主人。 在他的安排下,没有人能一家独大了。 当时他是这么自得的。 文臣中,他可以允许谢子文和谢述再往上爬,镇西军中丰蜀仍是都督,失去了王谚这个靠山,想必只能顺从皇帝,他只要偶尔扶持一下谢谦,稍稍打压丰蜀,镇西军也被完美地制衡了。 平北军那边抓不到什么错处,明正藻去世后由明彦昭继任大都督,不过明家向来低调,苍何虽有心掌控平北军,也没像对付谢子迁那么着急。 几乎是完美的平衡了。 然而苍何还没来得及在这样的平衡中享受几天,他就得到了丰蜀战死的消息。 谢谦上了一封情深意切的折子,声称战事险胜,为什么不是大胜而是险胜呢?都是因为丰蜀与他斗气,一意孤行导致的,幸好他力挽狂澜啊! 之前的战事确实是由谢谦安排的,当时皇帝也乐得为谢谦记上更大的功劳。 因此现在丰蜀死了,他只能提拔谢谦了! 苍何心中恼火,他刚刚提拔了谢子文和谢述,不好反悔,这边谢谦眼看着又要把镇西军抓在手里了。 简直……就跟谢子迁活着时没区别。 丰蜀怎么这么没用呢? 然而他再怎么怄气,也没找出谢谦的过错,只好任命他为大都督。 等他做完决定,又得到一个不太美妙的消息,jiejie苍时答应了谢述的求亲。 自从被要求与谢彦休和离后,向苍时求亲的人不计其数,苍何总是把这些求亲的折子送给苍时询问她的意见。 她果然都拒绝了,苍何每次得知这些拒绝,都有些隐隐的快意,又疑心她是因为对谢彦休念念不忘才不愿成亲,这同样令他不悦,他不想见到jiejie与外人亲近胜过他,更不想见到她对被他金口玉言确认的罪人怀有旧情。 她拒绝过这么多人,为何这次就答应了呢?还是谢家人! 之前是谢彦休,如今是谢述,明明只是表亲而已,他才与苍时是真正的亲姐弟。 他该驳回这些请求赐婚的上书,一份也不让苍时看到。 这个想法转瞬即逝,气不顺的皇帝兴致缺缺地拿起一本奏折,突然觉得上面的名字有点眼熟。 明华的丈夫去世了。 如果说现在有什么势力能和谢家抗衡……明华是明彦昭唯一的meimei。 苍何突然有了精神。 他要让朝堂重新回到让他安心的平衡,那他就要拉拢另一个势力,方法很简单,他已经做过很多次了,古老、粗暴、有效。 更何况……苍时要当新娘了,他也要迎新人入宫,这很公平,苍何心情骤然好了起来。 这个想法代表着什么,苍何并未深思。 “荒唐!” 苍时欲把杯子砸到地上,看看一旁的谢述,还是收了手,脸色扭曲地将手中的东西放回桌上。 皇帝迎了刚刚丧夫的明华入宫,将她封为贵妃,动作快到仿佛丧夫是他干的——当然不至于有人会这么认为,皇帝之前对明华一点也不特殊。 对皇帝的德行很了解的大臣们都认为是为了明华作为明彦昭唯一meimei的身份。 同样这么认为的苍时也因此气得不行。 谢远南也十分不快,不过她觉得某种程度上明华也算自作自受,作为明华的嫂子,她十分了解明华流连清音坊的频率,以及她的众多情人是如何把原配气得卧床的…… 谢远南说:“jiejie,你快些与大哥成亲吧。” “你……” “阿华尚未出孝,”谢远南皱着眉头说,“万一……让jiejie换成亲的人选呢?” 苍时抿了下唇,右手垂落到膝上。 多么不甘心啊,她想,这些年过去,她依旧对这些桎梏毫无办法。 裁缝为她订制了华美的婚服,一如曾经与谢彦休成亲时。 区别是那时有母后舅舅坐镇,她无忧无虑,一心期盼与表哥琴瑟和鸣的婚后生活。如今的她清晰地看见自己的无能为力,仿佛身处迷雾之中,身边的人被一个个拉入迷雾,而她茫然一无所知。 要是她那时候能做点什么……不管什么,至少做点什么,哪怕知道点什么,她是不是就能阻止什么? 尽管理智上知道每一步都已经是最好的选择,苍时还是难以抑制地感到不甘。 有侍从悄悄提醒她吉时到了。 苍时整理了一下衣物,闭了闭眼,再睁眼已恢复了喜气洋洋的笑意,她推开房间门,出去迎接她的驸马。 最糟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她安慰自己。 谢谦赌气似的送了十金的礼金。 不过只有负责记录礼金的人知道,羽都像他一样醋意大发的人实在太多了,大部分人甚至对长公主让某个男人心碎这种八卦失去了兴趣。 苍时和谢述早早办好了其他仪式,谢述特意安排婚宴等到谢谦从颢州回来再办。 他宁可不要看见这一幕。谢谦心中失魂落魄,面上还要强颜欢笑。 也许唯一能给他些许安慰的是他又升官了,还是镇西大都督。 皇帝看起来开始重新重用谢家了,谢家人逐渐重回官场,但他们的官位都比不上谢谦。 这可是镇西大都督!除却柱国这个名誉大于实际的官位,大都督已是谢家的巅峰了。 陆陆续续有人前来恭维他,现在不是他们嘲笑谢谦是私生子的时候了。谢谦一边随口敷衍,一边偷偷把注意力放在苍时身上。 她与谢述笑语晏晏,看得出感情极好。 从前她与谢彦休青梅竹马,他输得情有可原,如今她显然放下过去,为什么却依然轮不到我呢。谢谦心中再次悄悄浮起忮忌的情绪。 随后这样的情绪转瞬即逝,谢谦几乎露出一个苦笑,其实此前也隐约意识到他早已出局,即使没有谢远南的威胁,苍时的目光也从未放到他的身上过。 又或许……他感受到了头顶盘踞不去的阴霾,让他无心思考风花雪月了。 大都督之位来得太容易了,即使谢谦早就把镇西军视作囊中之物,他依旧隐隐不安。也许这种不安自从谢子迁死去、谢彦休失踪后就从未消逝过,只是谢彦休近来的活跃让这种不安越发明显了。 无形的压力煎熬他的内心。 但谢谦并未担心过与西树的战争。 毕竟他从未打算亲自冲锋,西树人还能突破前军冲进中军吗? 他如此确信,直到他看到熟悉又陌生的西树将军领着一队精兵,如同一杆锐利的枪直直扎下来,他手中那把同样锐利的枪头也直直冲着谢谦的咽喉攻来。 谢谦只来得及勉强抬手抵挡,冲击的巨大力道震得他虎口发麻,几乎拿不稳武器,而面前的枪尖仅仅是偏离数寸,狠狠打在他的胸前,隔着甲击得他眼前一黑。 时间好像被放慢了。 谢谦看到了谢彦休的眼神,没有高兴,没有失望,没有愤恨,他只是冷漠地施舍了一个瞬间来确认曾经的兄长是不是还活着,接着毫不犹豫地调转马头。 青鸾的士兵惊慌地涌来,谢谦想让他们去拦谢彦休,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伏在马背上一动不动,每次呼吸浑身都疼得像要散架了,只有左手抓着缰绳,才不至于滑下去。 他被扶回帐中,军医进进出出,后来又来了民间的大夫,他们聚在一起说话,表情严肃,眉头越皱越紧。最后来的是詹臻,他沾着一身泥土和鲜血的味道,谢谦艰难转头,问他伤亡。 他肤色原本就白,已然没有血色的面容听完詹臻的话后竟又苍白了几分。 他还没死,但他要死了,他还打输了这一仗。 荣华富贵,高官厚禄,都到此结束了,但还有一件——他还想要他的身后名啊。 谢谦小心翼翼地喘气,时间久了似乎渐渐习惯了胸口火辣辣的疼痛,让他能够思考了,思考怎么说服詹臻,怎么处理这场败仗,怎么预备好自己的死。 强烈的欲望促使他挣扎着把自己的上半身撑起,这样的动作让他头晕目眩,但他终于可以顺畅地说话了。 “战报。”谢谦说,“我说,你来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