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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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雨自望六日开始,已经连着下了数日。 他觉得自己心头空落落的,好似被人剐去了一块rou。 立在窗边望了望外头的雨势,他不禁轻声长叹一口气,终还是拖着那条伤腿慢慢踱回了里屋。 ......腿好痛。 凭自己现在的状态是不可能完成蛾部交递的任务的。 殿下大抵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这才让他赋闲数日。 他漫无目的地在屋里踱着,不觉间走了神。 杖腿踢到一只积了灰的木箱,敲击声将他的神思唤回。 这是......!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扔了手里的拐杖,俯身将这精巧的木箱拾起,也不闲脏,直接用袖子胡乱地将上面积满的灰擦净。 里头是收好的一卷卷画,在木箱里码得整整齐齐——能看得出主人以前对它也是格外珍惜。 虽然上面覆有辟雍的印章,但这个箱子并不属于他。 他动作温和地抚了抚眼前的画,指尖轻轻掠过画纸,脑中不禁浮现出从前在学宫里的种种过往。 嘴角在不觉间微微上扬。 -------------------- 当时的君子大多只习六艺,在绘画上并无过多涉足。 三人一同游说之时,奉孝曾提议用笔墨记录沿途山水。 要他写篇文章倒是容易,若是用水墨描摹山水,那可就让他伤了脑筋。 性子倔且不服输的他盯着这张金贵的纸看了一刻钟,也没让它沾上半滴墨。 这边学长早就将笔搁置到了一边,静候他与奉孝的佳作。 而那边的郭奉孝却以要去别处取景为借口,不知何时跑没了影。 他和学长约好了兵分两路寻人。 他先是寻了当地有名的两处歌楼,可惜并未寻到郭奉孝的踪迹。 好巧不巧,还正好遇上地痞在附近闹事,说是附近三里地的歌楼里有个不识趣的男人调戏了自己看上的歌女。 那五大三粗的壮汉在街上横冲直撞,连路边捏泥人的小摊贩都无故挨了一顿打。 此刻,他的心早已悬在喉头。 人没找到,他该如何向学长交差? 万一......万一那个不识趣的人便是郭嘉,他又如何斗得过那气红了眼的莽夫? 仔细想想,这段关系中,他的存在其实是无足轻重的。 作为一个擅自介入两人间的第三者,他唯一的用途便是做为一杆秤,来维系他们二人间的平衡了吧。 如果奉孝出了什么意外,那么这种平衡就会因此打破,他们的关系也不可能再像现在这般形影不离。 他不想回到过去那般形单影只的日子。 是学长接纳了自己,就算是为了回报学长的这份信任,他也要把郭奉孝带回去。 闹事的地痞被衙令带走了,他也趁乱混进歌楼。 可惜的是,那个犯事的男人并不是他要找的短命风流鬼。 他寻人无果,只得失望离开。 期间还被歌女三番五次挽留。 那些不怕生的姑娘好不容易逮着个清俊古板的小郎君,自然是要好好捉弄一番。 他只略懂君子之礼,哪里接得住这市井间的轻佻挑逗,最后竟在姑娘们的嬉笑声里慌乱逃离。 此时已是落日西沉,一团火灼烧了半边天,烈烈。 他在田间的小径里踱着,倏尔间瞥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棠红的外袍随风曳曳,那人倚在一株海棠树旁小憩,青白瓷酒瓶悬在身侧,和他的主人一样无精打采。 毫无疑问,眼前那个睡得正酣的醉鬼便是自己费心寻了整整一日的人! 他一气不打半处来,三两步冲到那混蛋跟前,想替学长好好教训一下这个没良心的酒囊饭袋。 ------------------- “嗯?”因为体弱,郭嘉的睡眠质量并不算好。 他察觉到眼前的光被一道影遮住,于是茫然间,轻颤了两下羽睫,下意识便要睁眼。 “阿和?”他见来人,忙挣扎着直起身,笑道,“你怎么来了?是舍不得我走吗?” 虽说他贾文和平日里也不是没见过郭奉孝这副模样,但此时,那甜腻腻的调子流到了自己身上,他竟一时间乱了方寸,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安放在何处。 “怎地这般拘谨?”郭嘉见她没应,还以为是两人独处的时候,这位叫阿和的“姑娘”害羞了。 他依稀记得先前在歌楼里,每每自己喝到烂醉的时候,都会有个叫“阿和”的美人搀自己回去。 只可惜,待酒醒之后,那可人的小娘子就不见了踪影……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 恍惚间,郭奉孝觉得自己还沉溺在方才的春梦之中。 在某种欲望的驱使下,他竟鬼使神差地伸手,想要去探探眼前那位佳人的真假。 但是,在指尖触到人的前一刻,那小美人便因为害臊,猛地将他的手拍开了。 他吃痛揉揉手,面上倒是风流笑意不减,反娇嗔一句,“阿和为何待我这般苛刻,奉孝难道不是你的心头rou吗?” 这边,贾诩的心中早已是五味杂陈。 他很想给面前的糊涂虫两耳光,叫那喝到两眼昏花的的酒鬼好好看清眼前之人究竟是谁。 可不知道为何,他不仅迟迟下不了手,还下意识又顺手搀了一下这连站都站不稳的醉鬼。 那风流小子怎么可能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他反握住“姑娘”的手,用指节扣紧了,生怕阿和又一次慢了脚步,落在自己身后。 鲜少有这种不安,他只得慌乱地在脑子里给自己寻了个无足轻重的借口。 见阿和没有躲闪,只是任由他牵着,郭嘉心情变得极好。 他拿起腰间悬着的酒,又饮一口,同时引着身侧的“姑娘”向花田里走去。 --------------- “他竟然将先生认作了女人?那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他拿着画匣痴笑的模样正好被广陵王撞见,无奈之下只得讲些陈年旧事来缓解尴尬。 ......后来吗? 他下意识抬手,用指尖触了触自己的唇,一时间怔在了原地。 “先生?” “哦,后来我便将他带回去了……殿下今日光顾,可不是为了来看在下笑话的吧。” “嗯。这几日多降雨,想着先生腿脚多有不便,便求张医圣配了几副药。”广陵王将一个小布包推到自己面前,又笑着补充,“这药有安神作用,也可以缓解疼痛,对身体有益无害。” “那我就先谢过殿下了。”他小嗔一口茶,又开始眯眼打量面前的女王爷。 虽然眼前人与平日无异,但是可以很明显看出她在逞强——眉眼间积淤的疲惫已将她尽数出卖。 “殿下,有心事的话不妨直接同我说。既然已经是绣衣楼的人,那为楼主解忧,也是在下的职责所在。”他放下杯盏,将手覆在了对面之人的手背上。 这才是姑娘家的手,虽称不上玉骨冰肌,但也勉强算是温软可人。 郭奉孝不至于这么糊涂,连姑娘的手都辨不出来。 他突然发觉自己又走了神,忙收回手,迎上对面之人的目光,诚恳道:“殿下放心,在下只是个文弱的瘸子,不会吃人的。” “郭嘉去了何处,先生心里大抵也清楚。” “哦?殿下是想在我这打听奉孝身处哪家歌楼吗?” “......哈,在下又怎么可能会知道呢?”顿了顿,他自嘲般地苦笑一声,往两人面前的空杯里添满茶,又笑着调侃一句,“莫非——殿下已经不再是奉孝执念里的英雄了吗?” “先生为何出此言?是还在对英雄的人选耿耿于怀吗?” “自然不是。论英雄,可没有比殿下更加合适的人选了,文和自愧不如。”他从容地接下言语里的刀子,思忖广陵王此次前来的真正目的。 郭奉孝的行踪他自然是心中有数,身为闲人一个,绣衣楼肯定困不住这浪登徒子。 在学长的引荐下,他头也不回地去投奔了曹cao,可没把眼前这位年轻的王爷气死。 他知道郭嘉这是打算把广陵王引到自己的新局里,好让他看上的两条龙在厮杀中决出最终的胜负。 .......所以她今日真的是来向自己打听郭奉孝的行踪的? “先生可知那曹孟德不战自溃之事?”广陵王开口,道出的却是一件无关的事。 “在下不知。”他嘴上应得从容,指尖却不知为何开始小幅度颤抖。 “不自量力的曹贼打算北征乌桓。乌桓地势险恶,行军艰难,不知这波军马在途中遭遇了何事,竟在半月前失联了。” 她说得没错,郭嘉是在半月前同他断了联系,想必也是去了乌桓。 难道...... 阴霾盘踞在胸中,一个可怕的猜想在脑海中浮现。 不知怎地,感觉身子有些发凉。 他将斟满热茶的杯盏握在手中取暖,用目光示意对面之人继续说下去。 “后来我从雀部传来的密信里得知,是因为他们在行军途中染上了瘟疫,军心大乱,这才不战自败。” “自然,若是乱了士气,再好的军马也不过是丧家之蚁,无头之蜂,必定不攻自破。” “那先生可知,他们不战自败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是......”他欲言又止,心中愈发不安起来,好像隐隐猜到了事故的最终结局。 原因并不难猜。 群龙无首,各自为政。 郭嘉官至军师祭酒,此番出征又与军马同行,自然是打头的人物,想要军心涣散,唯一的可能便是....... “既然先生不知,那我便替先生说了。” “郭奉孝病故于望六日,因为没有办法阻隔瘟疫的传染,曹军只能将他们那染病的可怜军师连人带车一同烧了个干净。” 看着对面之人开合的嘴,他只觉得霎时间万籁俱寂,空余耳畔呼啸而过的风。 郭嘉,郭奉孝.......死了? 因为染上了瘟疫,所以遗体连着板车一同烧了个干净,什么也没留下。 那风卷着顶锋利的刀,剖开心口的伤,将他这具躯体里的全部血rou从那道口子里抽离了出来。 他顿觉手脚冰凉,指尖无力,竟失手将杯盏打翻。 茶水盈盈淋了一身,湿了半件中衣。 广陵王的目的达成。 二人简单寒暄两句后,她便先行离开。 独留他一人,在屋里呆坐。 他不是没咒过那短命鬼死,只是没想到他会以这般狼狈的模样离去。 缢死,毒杀,怎样都好,郭奉孝应该死于自己之手,而不是因为这样一场瘟疫便随意丢了性命。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何感想,只是觉得周遭如冰窟一般,寒冷彻骨。 疼了数日的伤腿此时也麻木了——他很难寻找到自己存活的感觉。 郭嘉,郭奉孝,就这样丢下自己和学长先行一步了?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的? 他怒上心头,一把掀了几案,杯盏摔得稀碎。 布包也落在地上,里面的东西并不是什么治疗伤腿的药剂,而是一个木匣子,一个沾血的小木匣。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想冲上去把木匣捡起来。 可他忘记了自己那条伤腿,连支持自己站起这样的事情都很勉强。 他狠狠地栽倒在地上,却还是挣扎着,想要将那东西揽进自己怀里。 木匣里究竟有什么? 除了一束已经被火烧融,几乎完全看不出原本模样的耳坠以外,便再无他物。 -------------- 那天也是望六日。 花前月下,某个风流成性的浪荡公子因为眼拙,不小心错吻了他曾视为“眼中钉”的同窗。 “阿和,我们成亲吧。” 那人笑着说完这句话,便醉倒在在他的怀里。 浮生花前,不过春梦一场,尔尔。 只可惜,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动了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