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啦 - 同人小说 - 【姬祁】珠玉在侧在线阅读 - 阎浮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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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兴庆宫,沉香亭。

    虽名亭,实则一方径深数丈的暖阁,六角攒顶,碧瓦朱柱,翼然凌于西苑龙池之上。几面窗格均为整块透明琉璃琢成,既开气又挡风,专供春日赏花、冬日赏雪之用;柱顶栏楯则以沉香木镂雕而成,虽值三九严冬,园中群芳凋零,亭子里亦有别样幽香馥郁。

    午后彤云严锁,天光暗弱,大片湿雪绕着亭台水榭飘飞,较晨间愈寒三分。宫人提前置下酒食茶炊,在炉火上煨着,樱桃木几案下燃起西凉瑞炭,熏炉生暖,热意袭人,很快便将亭中仅剩不多的寒意驱散了。

    内侍总管秦桑引着苏无因进来,一排宫婢捧着巾帕拂尘等物,候至廊下。

    “见过陛下。”

    祁归熜呼他坐了,也不抬头,自己对坐长案另一侧,只顾琢磨桌上一局残棋。正值壮年的皇帝,隐于繁琐袍服下的躯干如虎豹般强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尽数拢于冠下,只两侧朱缨垂落肩头。他的眉峰高扬,鼻根处镌着几道深刻的褶纹,即使神情平静时亦清晰可见,平添一种慑人气势。

    威严,刚愎。

    “师父,你看这局棋。”

    祁归熜在做皇子时,也随储君一道师从苏无因,至今仍袭敬称。悬在棋枰上方的指间拈了枚黑子,他正为下一步夷犹不决。

    苏无因俯身端详几息,执了白子,恰恰落在大龙关隘处。祁归熜眼前一亮。

    “‘北风吹乱雪,冬寒松独苏’……师父神机妙算,这一步切中要害,是朕输了。”

    “陛下过赞。”

    黑衣男子在他对面从容落座,神色淡淡,“‘藻底抛鱼尺,枝头弄莺簧’,臣侥胜。”

    花甲之年的老者,疏眉朗目,寒霜侵鬓,精神却依旧矍铄,身形挺拔似古松。他托起冰裂梅花盏送到唇边,执杯的左手清癯修长,指甲细细修剪过,干净整洁,指腹因常年执剑覆着薄薄的茧。其人言行举止不似寻常武官那般粗放,动作极稳,面无表情地饮下杯中醇酿,仿佛与白水无异。

    祁归熜爽然一笑,拂袖将手中棋子掷回篓中,并不耿结于一朝输赢:“技不如人,朕输得心服口服,不过……”他将手边盛了金沙千层糕的水晶碟往前推了推,“师父今日似有心事,可是宫中酒水比不得太白山甘冽?”

    “臣无此意。”

    苏无因倾盏而尽,左手食指微蜷,下意识从瓷盏口缘轻轻抹过,“好酒,至少二十年的陈酿。太白山乡野之中何来这等丰醴,至多秋后酿了新的,藏上一冬罢了。”

    祁归熜把玩着掌中酒盏,不无得意道:“安国使节送来的石榴酒,色如琥珀、香如兰桂,已在禁中存放数年,今日难得你我君臣二人对酌共饮,朕特意着人早早备下。师父若是喜欢,御窖中还有几坛。”说到这儿,他突然想起什么,“谈起酒来,倒是许久未见姬别情——听闻他对杯中物颇有研识心得,想必在西域时,有幸品赏过不少珍奇美酒罢。”

    “逆徒顽劣,贪杯好饮,谈不上什么‘心得’。”

    “‘善之本在教,教之本在师’,师父过谦了。”祁归熜就盏呷了一口热酒,黄汤下肚,面上挂笑,“姬卿青年才俊,英武不凡,无愧于名师出高徒。他既远赴西域多年,劳苦功高,朕理应好好赏赉、留他在京当差,实在不该派去华山那等苦寒之地——不知师父意下如何?”

    苏无因捻了捻手中棋子,颇不认同:“小徒性情浮躁,难堪大用,仍须打磨几年。”

    “京中一样可以打磨。师父不若就把他留在长安,亲自盯着,总更放心罢?”

    苏无因摇了摇头,面上难得神情松动,颇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怅憾:“陛下有所不知,臣初时遣他去华山,实有私心。华山冷僻,又是国教仙境所在,一来为磨砺他志略,二来也盼他能多和纯阳道子们亲近,聆听掌教真人教诲,收收性子——这些年疏于管教,如今冥顽难驯,臣没有一日不为他的事大动肝火……”

    眼见老者眉间怒色隐隐,祁归熜忙亲手斟了酒水捧上,连声劝慰:“子女原是父母债,师父待他如亲子一般,自是事事挂心——且不说这个,新春佳节,姬卿可回太白山了?”

    苏无因接过茶盏,面上仍不见喜色,幽幽叹道:“年前就已遣弟子送来节礼,只道重任在肩,不便赶回。”

    “姬卿恪尽职守,为朕分忧,自是朝廷的栋梁肱骨,当遥敬他一杯。”祁归熜举杯又饮,侧过身子看人,话说得极客气,“可惜他不在,朕原想着,有一桩琐事要着落在他身上。”

    “陛下若有要事,臣这便叫他……”

    “不必。”祁归熜摆摆手,无限怅然,“与其劳烦姬卿一路颠簸,还是教内侍省多跑一趟罢。何况,本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听闻姬卿此去华山,与朕的小外甥相处融洽?”

    当年宜安公主迁居华山修道,育有一子,是内廷人尽皆知的秘密。作为凌雪阁主事人,苏无因自然对母子二人的近况了如指掌,眼下祁归熜蓦然提起,免不得有些讶然。

    他默了默,并未正面回答皇帝的问题:“小徒愚顽不化,玩心尤重,请陛下责罚。”

    “老师此言差矣——姬卿赤子之心,进儿愿意同他亲近,也是人之常情,哪有责罚的道理?朕想要请教他还来不及呢!”祁归熜开怀大笑,毫无芥蒂,“朕就宜安一个meimei,甚是想念,宜安却不愿见朕,宫中送的节礼尽数原封不动地退回。就连进儿,也对朕这个舅舅敌意甚重啊……”

    说到这儿,他顿觉孤家寡人好不寂寞,好不伤感。

    “待姬卿回长安,朕真要虚心求教他,怎样才能与儿辈子弟好好相处呢。”

    苏无因走后,祁归熜仍在棋桌边坐着,注意力却早已不在残局中。亭外风雪一阵紧过一阵,手边的酒盏烫过三轮后,另有一人顶着满头霜雪,悄悄踏进这方暖亭。

    雪水消融,在来人脚边积起一滩小小的水洼,细看觑尚有一丝血色。肩头积雪被侍婢们小心拂去,刺客解下裘袍,露出帽兜下半张狰狞面孔——时过境迁,当日深可见骨的旧伤已然痊愈,惨白的新rou长出,横跨半边脸的瘢痕依旧触目惊心。

    祁归熜一看这张脸就添堵,是以特许他御前覆面。

    “见过陛下。”

    “东西带来了?”

    岳寒衣从袖笼中掏出一支狭长的青竹筒,交给秦桑,呈了上去。

    竹筒炙烤脱水,一头掏空,以清漆封死,盖着察事监的朱红钤印。启开倒出一卷菲薄米纸,蝇头小篆密密麻麻地缀着,繁而不乱,详尽记录着下属听子们连日来的收获。

    祁归熜执着水晶镜,眯眼看了几页就失去耐心,径直问他:“姬别情这些天在做什么,当真在华山没动过?”

    “思过崖回报,姬别情每日都与小殿下厮混一处,二人有时一道外出,有时在房中待上一整日,形影不离。”

    “他倒是喜欢小孩子……先前从不曾听说。”

    祁归熜随口一哂,似乎只是有口无心的闲言,却教阶下提着心的岳寒衣惊出一身冷汗——皇帝是怀疑姬别情另有所图,还是指责察事监这些年办事不力?

    雪后孤亭空寂,这厢岳寒衣心里七上八下地擂着鼓,那厢纸张“刷刷”作响,祁归熜快速浏览着监视笔录,很快就翻到米纸最后一页。这一页单独留白,一字不着,只用柳炭粗略描了几笔,绘着一对母女在窗边相携而坐的起居场景,寥寥数笔栩栩如生,二女神态宛然纸上,如在眼前。

    武德司隶下察事监,置察事听子数百人,其中有捕风生、捉影手各十,分掌速记与摹绘诸事,力图更快更精确地传递机密音息。

    祁归熜低头看了许久,疑道:“朕记得阿熠膝下是个小男娃儿,怎会有这小丫头?”

    岳寒衣应道:“回陛下,确是个小皇子。只是长公主娇体抱恙多年,迄今未愈,今年神思昏聩更重往年,将小殿下错记成女儿,常常独坐房中织剪裙裳予他穿。小殿下性情贞静,不喜玩闹,在外人看来,便真似母女一般。”

    “竟有这事……”祁归熜面上错愕,转头面向秦桑,开口问道,“秦桑,宜安离京,有几年了?”

    身后内侍微微躬身,轻声回复:“禀陛下,长公主去华山祈福修行,今年正好是第十三年。”

    “竟有十三年未见meimei了?”他似是吃惊不已,再看画中少年时,眼中便添了些怅然,“逝者如斯,朕未曾谋面过的小外甥,今年也应是十三岁……秦桑,像不像她?”

    秦桑细细看了一会儿画像,才低声道:“小殿下意致清举,像极了长公主年少时,二人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是不太看得出他生父沈隽彦——这句话自然藏在肚子里。

    “阿熠品貌端庄,沈卿亦曾是朝中首屈一指的美男子,生下进儿的样貌自是不俗。这通身清雅气度,女服亦似模似样,竟同阿熠摽梅之龄丝毫无差……”说到此处,祁归熜一时缄口,半晌愣怔不语。

    秦桑心思灵巧,初入宫时就跟在皇帝身边伺候,最惯于察言观色。眼下一觑主子神情,他立时心领神会,上前斟酒。

    “老臣愚拙,听不懂仙家清议、方外高论,只知太祖为法,龙子凤孙适龄当婚。小殿下正好到年纪,老臣见这孩子生得聪慧灵巧,便如寻常老翁一般,免不得cao心起后生的终生大事来。”

    祁归熜一扫方才的颓态,放下画纸,笑骂道:“胡说什么男婚女嫁,总没有你不会的事!”他抿了一口酒水,玩笑一般感慨道,“朕倒也想为亲外甥主婚,择一门当户对的良配——眼下不正好有个现成人选?难得他与姬卿投缘,当初若生就个外甥女,朕定要择姬卿尚驸马,也好与师父做对儿女亲家。”

    秦桑笑了笑,奉承道:“苏阁主定是乐见此事的。有这一位家翁,断不教小殿下日后在夫家受了委屈。”

    皇帝与内侍官自顾说笑得趣,其乐融融,而一旁的岳寒衣闻言,满腹牢sao立时化作面上阴沉的浓云,攥紧了双拳。

    这位从皇子时就习以韬光养晦的帝王,无人能窥测他哀乐好恶、所思所想,就连最亲信的内侍总管秦桑,也不过于饮食起居上略知他一二。无论是当年设局围杀先太子、软禁胞妹,还是这些年一一逼杀诸位亲王,纵是刚被苏无因从西域召回、留候大用的姬别情,也被他一纸调令派去了华山——杀人者人恒杀之,野心家苦心孤诣谋权篡国,自然也怕历史重演,来之不易的江山易主。

    然而正是这样一位榻侧决不容人的铁腕帝王,在涉及华山之事时,态度却一下子变得暗昧不明了起来,行事也谨慎许多。每当岳寒衣斗胆妄图揣测圣意,窃喜自己简在帝心时,祁归熜的举措却总教他大失所望,暗恨不已。他满腹疑云,一壁偷听着亭中闲话,一壁回想着新近听来的流言,两相联系,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苏无因座下弟子十余人,祁归熜特例提拔重用自己,无疑是为了牵掣敲打功高震主的二朝老臣;而方才这番听似无心的戏言,究竟有没有属意姬别情的意味?

    既身处帝国的权力中心,随侍帝王身侧,更应明白伴君如伴虎的道理——臣子身家性命,君王一时喜怒,来之易,去之又有何难?

    思及此处,岳寒衣心中有谱,上前一步,朗声道:“陛下!小殿下年岁尚幼,婚配之事还须斟酌,不必急于一时。至于臣的师弟姬别情……臣以为,此人实非良伴,不足以托付终身。”

    祁归熜起先不过玩笑,听他这席言语,难免有些许意外:“卿何出此言?姬别情若有不妥之处,不妨说来。”

    岳寒衣蓦地长叹一声:“师弟远去西域十数载,与师门离心已久,臣既身为师兄,亦有管教之责,是绝不愿见他误入歧途的——”说罢一撩衣摆,就地跪落案前,俯身而叩,“不瞒陛下,臣今日拜觐,实是另有要事密奏。”

    “卿且直奏,何必多礼?”祁归熜挥挥手,秦桑立时撤下,屏退了亭畔侍候的宫人,“你说。”

    岳寒衣伏在案前,又从袖笼里掏出几折封好的密卷,递过头顶,语气愈发肃谨:“请陛下过目。”

    “这是何物?”

    “建昭九年,察事监弟子奉命护送御史台官员自西州返回中原,回程为身份不明的江湖人劫杀,人马损伤惨重,所幸在西州收集的密文情报并无丢失。几经辨译,近日解出部分密文,从钤印中可辨识出应为凌雪阁西州卫所之物——这些卷宗多为居留注,记述西州卫所人员调遣、赏罚征募诸事,按律应备份送回太白山凌雪主阁守藏馆,却被姬别情尽数截下,封存于西州库房中,臣从未在主阁见过。”

    祁归熜拿着翻看几眼,神情仍旧如常,只是眼色渐渐冷了下来。

    “当年之事知情者甚少,姬师弟与师父密谈后便独自启程前往西域,往彼十余载。这些年里,凌雪阁西州卫所长久为其把控,自西域传回的情报数量锐减,且多冗辞赘句,乏善可陈。更有甚者,西州卫情报的登载造册方式与中原截然不同,大量使用番邦符文加密,姬别情掌印后便以隐秘为由,仅他一人持有密钥,主阁始终对此事置若罔闻,不予干涉。臣虑其有异志,故责令察事监弟子尽快寻求破译之法。”

    “密文中可有异常?”

    岳寒衣略一迟疑,低声应道:“回陛下,已然细细查验过,字里行间并无不妥;但臣以为,事出反常必有蹊跷——近日弟子传信,姬别情奉命长居思过崖,时日久长,已生醉翁之想,监守自盗之意。”

    祁归熜长眉一轩:“思过崖只住着阿熠母子二人,并无什么值钱物事。你且说说,姬卿欲窃何物?”

    “弟子们惧其余威,语焉不详,只由臣斗胆披鳞直谏。陛下可知,姬别情尚在西域时,便常常不顾阁中禁例,终日呼卢喝雉、斗酒游猎,甚或夜夜声色犬马、贪花宿酒?”

    “眠香访翠,年少风流,倒是雅事一桩。”祁归熜不以为意,反倒高深一笑。

    “陛下,教纵姬别情驻守华山,就是最大的不妥——小殿下在华山深居修道多年,不读诗书,又长于妇人之手,生性柔善,几曾识得人心浇漓?”岳寒衣眉头微拧,目光闪动,颊上瘢痕愈发狰狞,仿佛真为祁进的婚事忧虑不已,“姬别情这等风月锦绣堆中打滚的主儿,最擅甘言蜜语,若存心哄弄什么人,那便是探囊取物——如今遣他去华山,又何异于羊入狼口?”

    “无稽之谈!”

    祁归熜将手中酒盏重重放落桌上,疾言斥道,“你要说姬卿对进儿心怀不轨?且不论他二人俱是男子,进儿才几岁,一团孩气,能有什么……”

    “陛下明鉴!”

    岳寒衣俯身长跪着,面容哀戚,仿佛因这档师门丑事愧疚难当,“凌雪阁中人人有数,只消派人查问便知——姬别情窃玉偷香,素来男女不论,座师也因此事屡屡责罚他。”他垂下眼,似乎克制了一下自己的怒意,“此人素有南路之癖,尤嗜裙钗女服的年弱郎君,露水姻缘中亦不乏年幼的娈宠妖童……”

    “罢了,朕不想听这些!”

    祁归熜乍然气色更变,一拍桌案,厉声呵斥他,“朕知你向来不忿他,一句笑语竟值得这般当真,如妇人嚼舌,像什么话?”一时气不过,他一面挥退岳寒衣,一面又向秦桑吩咐,“你多跑一趟,代朕去少府监看看——华山的节礼送去没有?”

    众人离去后,皇帝并未传唤宫人进来服侍,仍旧独坐亭中良久,默然不语。

    姬别情那些荒唐往事,他或多或少入耳,却从未真放在心上。花不可无蝶,人不可无癖,无癖则无深情,不足取信——苏无因深谙此道,君臣间历来应对得宜,姬别情不会不明白,自是免不得人前周旋,逢场作戏。

    非是生性放诞,而是要外人当真信了姬别情其人纵情慕色,离经叛道。

    既窃居九五之位,祁归熜对一切道听途说敬谢不敏,从来只信自己的决断,当日允准姬别情去华山,也正是为确认一件事——苏无因也好,凌雪阁也罢,不应当教养出这般不成器的绮孺纨绔。

    他重新将画纸拿起,端详画中人好一会儿。

    宜安在窗边脊背笔直地坐着,形容消瘦,簪环尽卸,道袍干净整洁,五官显然不再年轻了。墨发中过早地掺进些许花白,整整齐齐地绾在脑后,面上神情冷淡,愁眉深锁,细纹在这些年里悄然攀上她冰冷僵硬的眼角——那双曾浸着仇怨刺向他的眼,如今光芒尽数消磨殆尽,嵌在白净的脸上,像绒布中深陷一对黑沉沉的琉璃念珠,晦暗而无光。

    衰老、颓败的妇人,当年她襄助同胞兄长,与他分庭抗礼的野心与狂妄,都在怀上祁进的那一刻烟消云散了。楼台倾颓,神像坍塌,情爱成为绞杀她最凶险的圈套,甚至毋需亲自动手,她自会为了那个男人踏上末路穷途。

    祁氏有着不为人知的血胤缺陷,历代族人多罹患癔症,病发者均为后辈中的年轻妇人,宜安亦未能幸免。派凌雪阁焚毁思过崖藏书不仅是一次警告,一种试探,更是一道催命符——他需要确认宜安已完全泯灭神智。让小外甥陪伴这样一个疯女人生活,久囚山中,无知荏弱,迟早也会长成一模一样的小疯子。

    美貌,愚痴,身份尊贵的小疯子。

    十三岁的小少年,正间于生涩与初熟边缘的朦胧年纪,长发梳服,规矩习成,骨架却迟迟未长开,纤瘦得像只饿坏了的鸟儿,面颊上始终笼着一层大病初愈的苍白。他承袭了来自父母的好相貌,生似冰雪抟成、琼瑶琢就,唯独眼眸中的色彩并不如宜安那般黝深锐利,在窗边仰起头时,眼底流光熠熠,似藏着浅浅一弯蜜色的珠珀。

    一双容易受骗的、湿润的眼睛,像是骤雨中淋湿了翅膀的蝴蝶,不得不在花枝上栖留。

    ——如此尤物,若姬别情当真如往日所表现出来的一般贪色短视,他不信他不会动欲起念。

    苏无因经营凌雪阁多年,太白山上下铁板一块,好不容易撬动岳寒衣,初来乍到的姬别情却教他措手不及。比起那些过于肃慎警惕的刺客,一个愚钝轻薄的纨绔,倒不失为一条趁手好用的狗……

    窗外风雪声愈紧了,香炉升起袅袅青烟,亭中暖融如春。皇帝安详地、惬意地微仰身子,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被暖热的肚腹一片熨帖畅快。距计划完成的那一日越来越近,他所需要的不过是等待。

    几滴茶水自杯中溅落,宣纸上的小美人顿时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