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粉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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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城南的上清宫,曾为皇家敕建御修之地,始建于唐景云年间,观中供养被民间视为姻缘婚配之神的云华夫人,迄今已历数百年风霜雪雨、王朝兴替。每逢佳节,老少妇孺竞相携眷前来参拜。今上崇道如痴,早年亦尝诏上清宫女冠于内禁中设醮祭天,赐金帛筑宫扩殿,如今虽不复昔年鼎盛,却依旧是皇城根下香火最为繁盛之处。 上清宫依松鸣山势而起,面向穿城而过的“御沟”玉带河,沿河两侧商户铺席,纵横万数;观前广场地每月逢五设市集,百姓交易,其间街市之盛,京师无有出其右者。玉带河南岸,有斜巷数里,沿河设二十四坊院,因河畔鳞次皆妓馆歌楼,通宵燃灯,欢宴达旦,照水粼粼似熔金,故名金粉巷。巷弄曲折蜿蜒,院落深深,却藏着京城最顶级的销金窟,终日门庭若市,车马阗拥,这份闹热迷醉的脂粉香气顺着蜿蜒东流水,直直通向权贵云集的御街。 正月十四,上元佳节。京城一百零八坊,家家悬灯结彩,乐声接天。 今日有位要紧的熟客家中设宴,拟了局票至缥缈阁中,当红歌伎雪竺出局应酬,此刻方归。已是戌牌时分,出门观灯的行人不减反增,车马往来如游龙。行至上清宫前,距缥缈阁尚有半里地,她乘的青帷油壁小车竟被人群堵得水泄不通,半天仍在原处,甚是难走。 “停下。” 马车走走停停,一路颠簸,厚重的毡帘挡得住凛凛寒风,却挡不住车外喧沸人声。雪竺晚间吃了酒,这会子坐得晕头转向,索性喝停马夫,教仆婢挑开毡帘一角,倚窗透气。 车子羁留于一条灯火阑珊的巷前,拐角处便是上清宫一侧角门,垂莲柱上扎着彩绘人物的杏黄灯球,被松叶遮去一角。扑簌簌的昏影下,忽见后巷终日紧闭的角门开了条窄缝,从门缝里闪出来个纤纤玉影,通身素白,一步不歇地直跑上街来。 灯火下,那人走得近了,便渐渐看真了面目。垂鬟髻,玉插梳,琉璃璎珞金步摇,宽袍大袖藏起玲珑身段,臂弯中挽一盏菩提叶通草灯,似是个偷跑出来嬉耍的小姑子。 新来的女冠么? 上清宫中供奉的云华夫人,本名瑶姬,乃西王母之二十三女,未嫁而死,葬于巫山之阳,楚襄王梦游高唐时曾与她有过一段露水姻缘,为文人sao客所乐道。这位女神也因此被百姓尊奉作姻缘神,缥缈阁的姑娘们常赴观中参谒祝祷,雪竺与几位住持均有照面,却从未见过这号脱俗的仙子人物,不自觉盯住看了移时。 稚气未脱的小女孩儿,尚未及笄,散发俏皮地斜搭在肩,瞧着至多十四五年纪。一张雪嫩小脸,两弯远山长眉,眉下星瞳澄澈、绛唇媚柔,素容直如满天清泠泠的月色,溶入玉带河琳琅灯彩中,纯稚亦动人。任是雪竺向来眼毒,再三端详,却也挑不出她样貌上半分缺陷来——天生的美人坯子,不难想象,假以时日会出落怎样一副绝俗丽容,可怜小小年纪竟出了家! 隔着一层毡帘,车上车下的距离,正值桃李之年的当红倌人远远觑她,像看着曾经不谙世事的自己。唏嘘感喟,念及己身,又难免自哂起来:在这承平盛世中托生裙钗已属不幸,比之自己委堕风尘、迎来送往的境地,一眼望穿尽头的凄凉晚景,若能似对方那般与黄庭道藏相伴终身,又何尝不是一种莫大的幸运呢。 长安春来晚,正月里的朔风凉意尚存,小姑娘孤零零地枯站久了,双腿酸软,身上亦察出几分清寒。她一步步走向光亮处,又一步步折回暗中,似畏惧着满街行人车马,脚下很是踟蹰,左顾右盼,始终不敢离开原地。 有不少行人注意到这边,主动上前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助,尤其多独身的男子。小道姑警觉如受惊的鹿,一壁迅速地摇摇头,如哑巴般默不作声,又躲回巷口的阴影下。她抱紧双臂环在身前,一手仍旧攥了长柄花灯,手指绞紧掌中灯杆。 她应当是在等着什么人,对方失约了。雪竺颇为怜悯地想。 也许是心上人。 不到半个时辰的工夫,前来搭讪的男子少说有七八个,无论高矮胖瘦老少贫富,全被冷若冰霜的小道姑拒绝了。无人再敢上前自讨没趣,于是清净了一会儿,直到又一团阴影缓缓靠近,笼罩在她头顶。 夜市千灯、星落如雨,如此歌舞升平世,自然少不得四下闲逛撩惹的浮浪子弟,眼前这位锦服玉带的年轻郎君,显然就是其中之一。两条麦秆也似的细胳膊,一张养尊处优的白长脸儿,通身一副游手好闲四体不勤的纨绔习气。 “梅蕊天上应无价,销金为饰玉为妆。疑是仙女下凡来,曾捧炉香待玉皇……” 他吟出两句酸诗,“唰”地抖开手中一柄石竹山水洒金褶扇,故作风流,一双眼睛直落在小仙子头顶。 可惜小道姑丝毫没有赏脸的意思,只顾垂了长睫,面容平静,无动于衷,浑然没看到眼前这个大活人一般。 男子也不恼,只当她年幼怕羞,很是洒脱地笑了笑:“仙子在此处徘徊已久,娥眉不展,恐是有难言之隐。今日有缘相逢,小生一见仙子,便觉倾心如故,誓将仙子之愁视为小生之愁——敢问仙子缘何忧愁,可有小生能薄尽心意之处?” 一番花言巧语说得温存熨帖,嗓音喁喁动人,原是他在欢场中的拿手绝活,无往不胜。若是眼界浅短一些的小家小户女子,没几句下来就要勾动情思,做出伤风败化的事来。 岂料美人道心恒定,不为所动,乜斜着瞟他一眼,飞快收了视线。 “不必。” 简短两个字,对方却像受了莫大的鼓励,笑出一口白牙:“仙子如此不苟言笑,拒人千里之外,可是不放心在下的身份?实不相瞒,小生沈错,乃江南吴郡人士,家父乃翰林院侍读沈学士,祖父……” “不想听。” “那仙子想听什么?家父虔心向道,年年在上清宫布施燃灯,供奉先祖牌位,小生亦对道家经义略有涉猎……” “没空。” “今日贸然搭讪,原是搅了仙子雅兴。罢了,待日后仙子得空,小生定要携礼上门拜访,备足礼数,再秉烛长谈——敢问仙子尊号?” “不要。” 小道姑被缠得烦厌,颇为矜冷地将眼风一横,挥挥宽袖,衣袂飘摇如回雪,转身就走。 只这一眼就教沈郎君会错了意,道是小yin妇端着架子装清纯,媚眼暗送,欲拒还迎,忙收扇蹵了上去。窄巷深且长,没几步就远离了大街,愈发僻静少人。他趁暗一把将垂涎不已的小美人搂进怀中,嘴贴着耳根往下滑,当下已是yuhuo难按。 “哪个没心肝的瘟材、鸟男人,也值得仙子这般枯等!今日元夕,长夜寥寥,仙子寒灯冷被难免孤单,不若带了哥哥去你那神仙洞府里做客——就咱俩哥哥meimei闲坐吃酒,好好说说体己话……” 沈错一跟进暗巷,雪竺心知大事不妙,那青春年少的小姑子怕是凶多吉少。未敢迟疑,她掀起门帘就要打发车夫过去看看,却见又一道黑色身影从灯下一闪而过,冲进巷中。 未几,风里送来阵阵喧哗,拳脚相加,并男人的詈骂与惨叫数声。却见沈郎君跌跌撞撞地从暗巷中逃出,只这一会儿工夫,他的发冠已不知去向,披头散发,鞋子也掉了一只,赤着灰扑扑的袜底踩在地上,背后撕烂一大片衣裳,手中褶扇也不翼而飞。 “杀人了!胡狗杀人了!” 他一步不歇地往街上跑,扯着嗓子边走边喊,却在巷口停下了脚步。街边的彩绘灯球下,站了五六个华衫轻裘的公子哥,个个面上似笑非笑,你看我我看你,如几尊瘟神般矗着,将去路堵得严严实实。 身后脚步声径自追了上来,方才进巷子里的黑色人影又追了出来,抬腿就是一脚,将人踹倒在地。 沈错四仰八叉地扑跌在地,眼窝青黑,鼻血迸流,还没等他喊完“你是何人?爷可是沈——”就已被好一顿拳打脚踢。 “是你爷爷!” 来人肩宽腿长,六七尺的大高个儿,一身黢黑窄袖胡服也裹不住的健硕躯干,足蹬狼皮靴,马尾单束在脑后,是长安城中常见的豪贵子弟打扮。只刘海单挑出赤红一绺,高鼻深目,轮廓亦迥异于中原人,一望便知身上有胡人血缘。 他拎小鸡一般把瘫软如泥的沈错拎起来,右手照着腮帮子又是两拳,当即打下两颗带血的臼齿。后者倒在地上死人也似,半边脸高高肿着,满嘴淅淅沥沥的血,已说不出成句的话来,只顾支支吾吾地痛叫求饶。 这会儿工夫,刚刚走进巷子里的小道姑也跟了出来,几步跑去男子身侧站着,搂紧了他胳膊。 “睁大眼看着,这是你奶奶——你刚才对爷的马子说什么?要做谁的哥哥?”胡服男子只有半边脸被灯球照亮,另半边藏在阴影里,映得一张轮廓深邃的俊脸鬼气森森,开口说话时无端透着股寒气,“撒泡尿自己照照,是个什么蛤蟆,痴心妄想割老子靴腰!” 眼见他怒气未遏,而沈错被痛揍一顿后渐渐弱了声息,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再打下去怕是要一命归西。道姑面露不忍,念了声罪业,低声催促道:“还是快走罢,莫再打了。” “清清,你少管,今天就是活活打死了这恶脏皮,爷看谁敢来多嘴!”男子穿靴的脚毫不留情地踏上沈郎君的嘴,又碾了碾,“要吃酒是吧?说体己话是吧?老子砸烂——” 小道姑不过十来岁年纪,平素只在观中清修,何时目睹过这等场面?见劝阻不住,愈发紧抱他胳膊,死死拽住,急切间也顾不得羞耻,迭声唤道:“爹爹!今夜说好去看灯,怎能白白耗磨时光,教众位干等着?” 此时堵在巷口的公子哥们也看够了热闹,心知这魔头素来下手不知轻重,怕真闹出人命来,纷纷劝阻:“别情老哥!见好就收了,真个儿把人打死,又得吃苏老家法,回太白山关个把月,咱哥几个还怎么找乐子啊?”“就是,大过节的见血,把小仙子吓得掉眼泪,你这便宜家翁怎么当的,大大的不该!” 一听美人洒泪,方才还雷霆大怒的男子顷刻缓了脸色,满目疼惜,温柔地以指腹揩了揩她眼角。 “罢了罢了,算你走运,看在清清份上——日后别教老子在长安城见到你!” 男人不情不愿地住了手,余气未消,又踢了地上死狗般的人一脚,搂着小美人上了暖围车。恶少们亦嘻嘻哈哈地各自离去,三四辆马车轴轮辘辘,很快离了此处。 一刻钟后,待雪竺回到缥缈阁,伺候在车上里的几个小婢女已打起了盹,显是困乏了。她半是好笑半是无奈,不忍将她们叫醒,便径自回房坐定,唤了人过来拆头发换衣裳。拎着铜盆与热水吊子的娘姨们鱼贯而入,熏暖了被铺,又往炉子里添上芙蕖香。 雪竺捧着热乎乎的醒酒茶,灌下一口,暖了暖胃,方开口问道:“我在后院里瞧见了车,绯玉jiejie她们回来了?” “几位姑娘今日回来得早,在馆中住局——老主顾,山石道人来了,还是老几样,一口气叫了七八位姑娘作陪,正在思君亭上讲经呢。” “大过年的,他老人家倒是有闲情逸致。”雪竺放下茶碗,拭去唇边水渍,含笑道,“香袖,你带上箱子里的焦尾琴,仔细包了,再取博古架上那本纯金錾刻的《道德经》来。” 换了身简洁素净的衣裙,雪竺揽镜自照,想起暗巷里见到的那位小道姑,便学她绾了百合髻。香袖替她簪上一排宝钿宫花,对着镜子打量几眼,满意道:“姑娘脸嫩,这样子扮装顶好,还是从前做清妓时的模样呢。” “堂子里最不缺的就是新人,我已做了几年的花谱魁首,男人们也该看腻了我。”雪竺浑不在意地笑了笑,眼底带着隐约的倦意,似羊脂白玉上一道微弱瘢痕,“‘雏凤清于老凤声’,难比初绽桃花般的小姑娘了。” 身后领着两个捧了书和乐器的侍婢,雪竺向西楼姗姗而行。 “雪竺娘子来了。” 台阶下左右侍立两个半大丫头,笑嘻嘻地卷起竹帘,推开雕花移门。雪竺向她们点头致谢,拎起裙摆,略略俯身迈入。 思君亭独立于缥缈阁西楼三层之上,是个四面打通的观景处,能俯瞰城南大部街巷,视野极佳。如今冬日,滴水檐下围起锦帐,遮了厚厚的毛毡挂帘,地下铺张软绵绵的花鸟连珠纹样波斯毯,炭炉边花团锦簇,四角柱宫灯高挂。两排黄花梨木矮几对列着,东面主座一张软榻,扑面而来的和煦暖意与富贵堂皇,将室内与室外分割作两片全然不同的天地。 酒宴正酣,妓女们多多少少有了几分醉意,各自抱了乐器在怀,合奏《金缕曲》。山石道人独坐了主桌,身前长案上只供松醪春一壶,古藤杯一套,幷两三碟时令小蔬,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他侧身阖目,听凭丝竹乱耳,手掌微微蜷曲,指节在膝盖上敲着拍子,十分入迷。 雪竺自知来迟一步,静静抱琴于末座,加入一并演奏。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山石道人如梦方醒,缓缓睁开了眼睛,视线从众女子如花娇艳的粉面上依次划过,最终停在雪竺头顶。 “善信,你的琴弦不静。” 他笑了,尽管已是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精神却矍铄,清净眼神中自有一种恰如长辈般的从容了然。此刻竟不像身处秦楼楚馆之中,而是端踞于九霄仙宫之上,。 不知为何,雪竺在这种善意的视线中稍稍缓解了方才的晕眩感,莫名安心下来。她在座中稳稳跪着,屈身一礼:“请真人不吝指点。” “纤毫入眼,眼则不安;小事关心,心必动乱……”道人捋捋胡须,眼中是洞察一切的了然,“善信今夜见到了有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