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仙坛中心】于笼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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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待我晨起,他已烧尽,寒风将融雪吹作漫漫几股,在石阶上分出树根的脉络——巨大的树,根系绵延,深埋人间,永生不死,嫩草骤迎日光,翠得不合时宜。 庭中积水甚高,我蹑着脚尖淌水入内,但见祠堂空无一人,宽阔寂静,别无杂饰。灵牌置放在正中台上,字迹凌厉,可见其人,有不加掩饰的锐气。然父亲看上去又是那样一副虚弱避世的模样,如此已经很多年,便更加叫人觉得不可思议。 自古皮囊似假,内里却不一定真。我敛衣肃正,摒去某些不该有的奇妙心思,将欲行礼,可远远的,顺着香炉上升的乳白烟气,视野渐渐朦胧,忽有不知来处的声音在风里回荡: “跪——” 只一声,尖利如玉笛吹裂之前的长音,叫人毛骨悚然。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倒,我的膝盖重重磕到地上。 我那时挨了太多的打,竟养成这样难堪的条件反射,那尖锐嗓音甫一钻进耳朵里,心中隐然生悸。 “彭大人,请留步。” “规矩如此,您不能靠近。” “彭大人...彭大人!快拦住他!” ...... 幽暗的山陵根深蒂固地长在心底,我双目紧闭,心中惴惴,那是一个孩子所能遭遇的最深噩梦——我如何能忘记,那声音,那图景,拿唇舌和鞭笞刻在肌骨之上,每一次直面死亡,都叫我明明白白地与她相聚。 我喃喃出声,不得不从弥合的伤口里剖出那个尊贵的称呼。 “殿下...” 送葬之时,神君千里来迎,公主的梓棺循例葬入皇陵,我年幼,到底不及大人的腿脚,晚了好些时辰,遥遥看见前方浩大的人群,抬头,却迎面撞上内侍阴沉的面孔。 “这张脸...” 一念惊愕,孩童连求救都不及出口,便被狠狠拖到阴影中。 “唔唔...!” “小杂种。” 他们重重将我按在地上,为首的拎起发根,仔细打量这幅尚未长成的容貌,从眼睫到唇缝的弧度,面目骤然狰狞,狠狠唾在腮上。 “真他妈的像,和他爹简直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彭铿我们动不得,殿下可没这个说小崽子动不得。” 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吵闹得要命,没有了下面反而好像多生了几根舌头。 他们虽奉东宫手谕,却不能罔顾公主的威严,嫡出的皇族有同等的高贵,他们大可折辱,编篡史书,言父亲是公主的爱宠而非丈夫,甚至可以更加下贱。 但所有毕竟是所有,文字再怎样不齿,神族的印记仍不可被人触摸,他们恼恨凡人凭借姻亲攀附神权一朝升仙,却没有那个胆子切实触碰父亲的发丝。即便是玩物,优伶,娈宠,哪怕把他写成一条残损的豢犬,他一切的一切,在神婚录中都是公主的所有。 然而,目光偏移,正巧见我,脸上渐渐浮出得意的神色,万蛆蠕动,吃空的果实仅留一层掩人耳目的皮,天宫中连仆役都自诩高贵,见我,如见肃穆宫殿闯入的一只老鼠。一件微小错处,在执掌权力的人看来,眼前所见都有罪。血脉旁流是比私通更不可饶恕的耻辱。 这份耻辱当然是没有名字的。 公主那样的好,温柔亲善而娇艳明媚,一只高贵的金丝鸟,拥有整座天宫的爱慕,那些爱与敬重如黄金般耀眼,时隔多年,炼化锻打成锐剑落回她爱的人身上,恨意一分不差不少。 我渐渐感受到一种别样的恶意,细细投落赤裸身躯上,流连不去——不只是嫉妒。 “有这样的爹,你活不成了!” 滑腻的手掌剥开衣缝,一只手压住了,另一只手又深入,他们虚压下来,袖幅织成阴影,如布帛拼凑的棺椁,一丝光亮都漏不进,昏暗得好像同世界割裂。无数只手掌将我按在母亲灵前yin弄,那一刹那,心中只来得及转过一个念头:叫她看见,或许会难过。 “...你们,看得见我?” “哈,竟还是个傻子,要怪就怪你爹,怪你这张脸吧!。” 五指狠狠抽插,又在身体中慢慢合拢,拳头结结实实撑满了身体,不止比我,甚至比禽笼中的野兽都要烫得多。暗自抬眸,迎上那些莹莹狼目,满是痴迷,春情动荡,腿间无一不有湿痕,原来,他们真的看得见我。可说来,真是奇怪,任谁被一群阉人按在身下指jian都要心生恐惧,我却没有,心跳出乎意料地稳定,珍惜地咀嚼着每一个污秽的字眼,只因那是几年中初次听闻的人声。 如此看来,这样的疼痛非但可以忍受,比起长久的寂寞,简直能够称为一种稍微过分的快乐。 他们太迫切地想要抒发某些恶意,狂喜中带着rou眼可见的憎恨,颤抖的手掌大力抚摸过我的眉角唇锋五官起伏,与脑中暗自意yin过的人物无一不相似,只是更加弱小,更合适这场亲密的凌虐。我从那一刻开始失语,望着父亲不远的背影,暗自压抑着齿间的痛呼,精钢刀刃压进舌面,撑开口腔,强硬剥离求助的本能。我克制不住喘息,咬得满口血腥,藏匿一份秘密并不比说出真相容易。 全数仰仗那张脸,我得以荣幸地连同他那份凌辱一起背负。 嘀嗒—— 冷润的触感濡湿脖颈,细细摩挲如蛇之鳞,我全身震悚,难以从噩梦中清醒,不知是否仍在人间。 耳边空寂,我睁眼,见自己的身体正战战兢兢跪在灵前,发根潮冷,无意伸手去抹,额上竟磕破了。 “不好,时辰要误了!” 内侍唯恐败露什么,把我的头往地上撞,发根被紧紧抓握,碎裂的声音刺耳地回荡在祠堂里,我恍惚不已,抬头,父亲灵位高坐,垂首,又是锣鼓喧天百鸟朝凤。男人伫立在棺椁前,袖中不断淌下一丝丝的血,好似无穷无尽,直至流尽全身的颜色。 生死之隔如天堑,神族之血借由交合融进人的身体,无法升入云端,也无法回归尘泥。他是地上的神灵,天宫的贱民,空有永生的rou体,灵魂却不得休憩。生死簿上勾去名字,犹如孤魂野鬼暴晒日光之下,被两界一同放逐,再也不可能进到那里去。 梓棺入陵,他们抬起来,十六个奴隶着七彩华裳,吟咏葬歌,煊赫地前进,棺木堵头雕刻的青鸾便再也看不见了。天宫的乐师一个不落,鼓吹开路,好像她的死是什么值得称道万年的传说。 永葆贞洁的公主,凄美柔婉的神女。他们下定决心埋葬这份秘史,把她的尸身贴上金箔,缚做十字,矗立在神宫正中,供万世瞻仰。美丽的鸟做成标本也是一种活法,人们抚摸她的翎尖,如同抚摸雍容面具后垂下的一绺头发,观之金碧辉煌。 “不要!” 棺椁的长钉未封死,好像要诱杀了他一样故意留下缝隙,他们走得很慢,很慢。当然了,一个陷阱连饵味都未扩散,怎么能快速离开,他们窃窃地笑,彩衣飞扬,回首,个个都是狼顾,心怀恶意,獠牙锋利,人面一夕幻化兽形。 如同栖息梧桐的神鸟总有一天要飞起来似的,那角黑衣刹那间也飞了出去,溺死者被水草拉扯,那是恋人的长发,他义无反顾地潜落至深渊之底,吻公主冰冷的唇。殓衣丧服刹那交叠,黑白二色融成死寂的灰,比之遥远的从前还要亲密无间。 我慌乱不已,直要伸手去捉,又被抓住手臂按回胯下,只见送葬的道路远走,山陵如一张巨口一样合并起来,他的灵封在棺上,早已死去。 “呸——!若非他,公主怎么会死” 他们盯着那道背影,面目狰狞,却贪恋迷离,把血淋淋的手指从两腿间抽离。 “啊...啊...” 我狼狈地倒在地上,瞳孔扩散,人潮远离,身边重归寂静,像一件用之即弃的垃圾。青葱草色,指缝里都是泥,舌尖耷拉在齿间,唾液晕开,如蜿蜒的清溪,一行蚂蚁爬了进去,转瞬便溺死在这点非人的欲望里。 那双漆黑的靴尖在我眼前停住了,云锦细致的纹理勾出头尾相连的万字,犹如暗喻一场逃不开的永恒。我吃力仰头,远日炽烈光晕,修长的黑衣拖在地上,他散着发,与往常别无不同,面容笼在鬓发里,看不清神情。 鞋面伸到下颌之下,他脚掌向上挑,把幼童的脸稳稳地托住了,如同拨弄一只宠物。 “不疼吗,为什么不叫我呢?” 分明是我无妄担了刑罚,一瞬间竟有种偷窃被捉个正着的羞愧感,不因赤身裸体被人猥亵而羞耻,而是为了私自吞下他所得的东西而手足无措。 “父亲...?你...没有死吗...” “父亲...?” 湿意不觉爬上手肘,我立时惊醒,将父亲的另一种形握在手心里,血脉激烈搏动,有如呼应,皮肤生出微微的热意,仿佛隔着瓷器觉察到一颗心脏最后的喘息。他原本就瘦得很,病中更加形销骨立,烧尽了也装不满一瓮,往日中素衣单薄,着风一吹,几乎要被掀起。 ——他早已死了,不过剩下一副苟活的病躯,如一棵被病疾由内到外吃空的庭槐,引来金丝笼中的倦鸟停驻梢头,他万分珍爱,竟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妄想为她做一个巢。 他应当受罚,谁叫区区凡人,竟胆大包天,做了公主短暂生命中唯一的污点,毁坏了王朝精心制作的牌坊。 “来。” 伊挚不知何时立在门边,斗篷极长,拖在地上,已洇湿了一半,脚底与影子漆黑地连接在一起,身形遮蔽,朗如松柏。 他出言招我过去,自袖中取出一方手帕,四下分开,里头安安静静躺着一支凤形金钗:“一起放进去吧,他会高兴的。” “多谢。” 我温顺应下,却没有去接,只留那尾金凤在男人粗砺掌中,秀美的羽盛上细雪,根根分明,尤自颤动。 缭错微光如裂痕,他的神情比北风冷冽,瞳珠表面像是片片碎开的冰层,其下水波未冻,有隐秘的情绪荡开,黝黑的波纹不待捕捉就消散。 时值数九寒冬,我晨起慌乱,穿的衣衫单薄,原本习惯了,也没有什么,可在他的目光下,忽然觉出冷来,额头上的血块早就凝结成冰,咬得皮肤一阵阵发紧。 伊挚回拢手指,温热有力,连同我瑟缩的手掌一起握住。 “去空桑吧。” 我刹那时惊惧,迎上男人的眼神,冷如霜雪,话中似乎无甚悲喜。替代品的去处,说不上哪里更糟糕。一边是视若无睹,另一边也不见得有多热情。我无法可答,也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日光照在雪上,刺眼如利剑的刃口,锋芒毕露,割破一切,半点浅藏颜色都无所遁形。 “伪君子。” 直到有人冷笑出声,伸手折断一株晚开的红梅。 “是你。” 易牙施施然进到园里来,鞋袜湿透,像是在雪中站了很久,梅花嫣红颜色衬在侧脸,愈发显得皮肤惨白如金纸,眼下泛着一层青,五官被晨光一照,深刻分明。 未修理的红梅生出几根尤其笔直的枝条,支棱棱地向上伸展,过分出挑,格外不驯,将他半身都掩去,如同人的躯壳里总有的那么两三根不折的骨骼。 他一言不发,杀伐果断地折去了,仿佛这不是自己心爱过的东西,亲手摘除这具身体中所有正常的骨,也不觉疼痛。清冽的汁水沁在纹路里,指缝间潮湿滑腻,嗅来如植株的血气。 “伊挚大人。” 而雉羹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在另一侧的洞门外,或许他一开始就没有离开。他持剑行礼,凛凛风姿,隔着台阶远远注视灵牌上的字迹,眸中含着十分依恋的意思,却不愿迫近,无形的界线踩在脚下,宛若一方不可亵渎的区域。 这下,所有无辜的加害者们都到齐。 “我要问他们。” “你才是这里的主人。” 伊挚低声呵斥,对我无比严厉。 不,不是这样。 实际上,易牙能做的比我要多,从修剪花枝到枕席纠缠,期间十年,偌大的宴仙坛由他执掌中馈。他很尽责,那份时日长久的忠诚甚至不像是他这种小人拿得出来的品质,总管诸事,晨起时乱着衣衫给人更衣,咬着檀木梳子,下唇朱红,兼有母亲与妻子的品性。 然而伊挚的脸色并不好,局外人借由自己清明,连孩童那丝下意识的逃避都不允许,锋利眉间骤然蒙上一层阴郁,他死死握着我的手腕,难以躲避,力度一时把握不住,竟留下三两道平行的淤青。我的指尖很凉,他的掌心却guntang,仿佛世间一切冰封的假象都能在他的手中碾碎融化,无痕蒸发。 “伯父...” 此时他看我的眼神,与看一只鬣狗别无不同,沸腾的恨意在厚重的冰层之下,动辄山陵崩,男人的拇指捺去眉心的血迹,力道很重,划出浅淡的紫青。他不是个好演员,目光中收敛不住杀意,我猜想那一刻若是情况允许,他极有可能把手放上我的脖颈。 虽说他后来也确实这样做了。 酒樽叮地一声倾倒,坐席流满水痕,长发绞在手指间,他既恨又狠,将这张可怜可恋的脸仰起来。 “你怎么敢杀他?!” 发根疼痛得像要撕开头皮,那一瞬间我似乎从那双幽蓝的眼中看到杀意,还有贪渴,然而悔恨转瞬间压制了这些尖锐或柔软的情绪,他烂醉如泥,酒气冲人,目光扫过眼角未愈合的伤疤,哽咽不已:“你怎么敢杀他...” 他芬芳的吐息拂到齿缝里,辛辣的花雕,让我想起了那些温吞而暧昧的夜晚,从门间缓缓流淌出去的,不容于世的混沌痴迷。 “我只是晚了一步而已...就一步...” “我本来可以救他...” “没用的。” 高大的男人在一个少年面前展露出伤痕,湿润洁白的一股,脆弱的,带着柔性,从他刚硬的壳中裂开。 “伊挚,你别多事。” 种子深深埋下,若无外界刻意催化,他或许不至于这么快发芽。可他是神赐的长寿,当配的永生,世界上没有哪颗种子是不会发芽的,那朵花总有一天要破土而出,夜游在漫漫深宫。 总有英雄觉得自己能挽救所有人,借此满足他们扭曲的成就感,殊不知他能做的,只是旁观过痛苦,而后在本就溃烂的伤口上再添一把刀。 即便没有我,父亲本质如此,最终也会被时间生生磋磨,死得痛苦不堪。 “......” 手中的发簪还在淌血,比他的语气尖锐得多,金属冷得不近人情,更觉出身上的guntang来。伤口疼得要命,毒素侵体,舌根立时麻痹,求饶的话语从始至终都未兴起,大约我已被深刻打上另一个人的奴性。 “...呃!” 其实只划破了脸上一个小小的口子,不至于尖叫,可那一刻我却觉得身上有什么东西被彻底穿透。弱小的,无垢的,满含纯善的一部分被赶出去,它哀痛着嚎叫着,咬着我的心口不愿走,却最终被内外两种力量共同扼死,干瘪的残骸随着血流出体外,我徒劳地挽回,却无法止住颓势,一个更强大的恶占据了心胸之下的位置——是那只钗把他唤醒了。它与生俱来,是顺着血缘传递的种子,雨水落在土壤间,一点嫩根抽出来,种皮层层打开,根须往皮rou深处长,连最末端的毛细血管也被占据,浑身的血脉都作成他的通道。 一支有毒的钗,附着有毒的妄想。牵丝人偶睁开眼目,注定是要成为另一个“我”。 伊挚醉得太厉害,又伤得太彻底,叫我不知如何责怪,只好任由他施暴。男人的大掌狠狠挤压着伤口,酒精麻痹了理智,脸上的指痕比掌掴还要惨烈,直到一点多余的血色都未流出,它干涸了,排空了,皮肤之下流过细小的风,冷得浑身颤抖,这具皮囊成了一个空洞,给他所期望的另外的东西腾出场所。 “不是...不是这样的...”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周围缄静得只余呼吸,脉搏缓缓,他掐指按在手腕上的命关,蓬乱的须发轻柔地蹭着我的脸颊。真是难得一见,平日里那个坚强的汉子失态至此,温吞的液体与汗水融在一起,唇上的酒精濡湿了衣襟,又渐渐洇到皮rou里面去。 那些水珠带着穿透皮肤的醉意,我朦胧中也渐渐生出微醺般的眩晕感。他的重量对一个少年来说还是太过了,全身的骨骼咯咯作响,仿佛山岳揉转,战栗不止,人的躯体承受不了悲恸的重量。他克制不住,一腔痛楚泼洒出来,打湿旁人之前先把自己淹没。 我一时不察,被人并不温柔地放倒在地上,发丝凌乱垂在眼皮上,望之如密密匝匝的树影,遮蔽一切。俨然是殉死时刻从棺椁中仰看的视角。 ——他躺在公主的身边,黑衣相配殓衣,面容绝艳,有白骨衬托,那对消瘦的腕子都显出丰润,他身上的阳火,不灭不生,忽生忽灭,盘踞在少女幽深的眼眶里——那曾是如水秋瞳。 伊挚这样看着我,亦这样看过他,黑暗中穿破了一线天,沉重的石棺撬开,尘埃霎时乱舞,落在唇锋的光柱是一道锥形。 那幽暗的艳影刹那间散了。 只剩金钗带着残红,经久不退,爱人的心头血比凤尾的珊瑚更加瞩目,握在她的手心。 伊挚开过棺,取了那只金钗,而后呢,又看见了什么? “你怎么忍心杀他...你怎么忍心...” 他齿间咬住了那个软弱的词汇,好像父亲生前过得有多悲惨一样,责备的话语难以忽视地,踌躇不定地,往身体最深处的洞窟中流去。 可我不知怎么,竟开始觉得伊挚可怜了,一种丰沛的情感填满了肺腑,某些沉积已久的物质在间隙缓缓流动,细细搅匀,漆黑颜色一缕缕逸散,将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浸染。 他的悲痛何等炽烈,足以烧尽整个冬季的冰雪,凄然双目埋在衣褶中,我叹了口气,胸膛紧贴着他的额头起伏,那一瞬皮肤相触,似乎有液体从缝隙中漫了出来。他的情绪如实质穿透皮肤,如一柄烧红的烙铁劈开身体,深入,融化出潺潺的水流。 渐渐地湿透了。冷汗把衣衫都染成深重的水色,他痛彻心扉,锁在脖颈上的一双手掌坚不可摧。沾满酒液的皮肤滑腻非常,他怕捉不住,十指猛地收紧,指节压入动脉,如同在厨下宰杀一只滑润瘦小的鲤鱼。不食却杀,他作为食神,自当清楚,这是一种罪。 房中灯火打灭,外头雪光映上白纸,整轮的月,被一扇纸门挡在外头,做了丑事,却怕人家看。纵然熄了一切光源,可恶行仍昭昭地映在另一道墙面。 那时,她是从另一道墙后转过来的。 “伊...挚...” 我仰躺在地上,被动承受这场酒后激情的谋杀,指头不知被什么东西啃咬,痒得叫人心烦。耳边传来嗡嗡的蚊鸣,不堪其扰。冬日的蚊虫最讨人厌,它们藏匿在暗中,窥视着不得见人的秘密,吮吸了一半隐秘又匆匆逃离,看不清完全的真相,还要凭自己的意志肆意扭曲。 我欲抬手挥斥,却被他牢牢按在身子底下,虎口扼紧咽喉,胸膛下传来溺毙般的窒息感,如同置身遥远的水底。父亲那时也是这样死去的吗? “...呜” 泪潮摇动光影,我一怔,竟看见他哭了,他不是不清楚眼前人非彼时人,然而面对这张脸,眉眼中每一寸坚毅的线条都疼得震动。我听见他咽喉深处声带不堪重负的呻吟,男人宽阔的胸腔下心跳如鼓,眼泪一滴滴落到脸上,像是泉,源源不断,令人愉悦,又令人作呕。 “父...!” 又是一声嗡鸣。 年幼的少主隔着纸门看我,手绘花丛开合的间隙熟悉得惊人,那夜无月无星,少女清澈的眼瞳被屋里的灯火映出一个向上的小尖,柔软的情绪汩汩流泄。她的眼神惶恐担忧,含着泪,唇死死咬着,齿间露出一线红,瞧着可怜,长命锁在鬓发的阴影里细细颤动。她一双瞳仁那样的蓝,宛如冰山,深处却藏着燎灼的火——父亲的暴行,如灯油一般在这块未染尘埃的雪白冰山上点着了火。 我再一次于镜中看见自己,那是不久前的事,却远得好像前世,被篡夺前的短短一世。 雷鸣映亮她纤巧的下颌,泪交汇成珠,缓缓下滴,刹那时我看清她的口型—— “叔叔...?求求你...求求你...” 空桑的少主是多天真的少女,她满怀悲悯,居然以为这就是伊挚将我带回来的目的。 伊挚的初心是要救我,哪怕他之后有那么多个瞬间露出杀意,我都愿意宽容。一个凶手,在空桑的日子不比宴仙坛好受多少,可见他无一日不忏悔感怀,眼中的憎恶都被愧疚掩盖,最终演化成那些年中无数次自欺的主动靠拢。 再坚不可摧的盾牌也会有脆弱的地方,人更是如此,越是强大,心中越是有空洞——而那空洞是人形。谁都看得出他在拼命治愈自己,即使大小不甚合适,他也要硬将我塞进去,人心会扭曲一切的记忆,时过境迁,心口的边缘竟沿着截然不同的轮廓慢慢长合。 我再次见证了一场悄无声息的变异,看他神色在数年间几经变化,终于吞下恶果,将苦做甘,任凭坠落。弥留之际,伊挚牵过我的手,仍请我叫他一声哥哥,清水般的眼珠变得浑浊不堪,早在多年前就已看不清什么,只愿意认出心中保有的那一个“我”。 本想就这样依赖这一份不知何时会中断的愧意而活——即使后来它比我想象得还要长久得多。然而父亲的锁仍旧囚于那座深宫般的牢狱里的某个角落,每一个夜晚,他从皇陵的棺椁间转徙而来,往高塔最高处的囚室寻我,微弱的响声在墙砖上叩击,如同提醒我责任与义务。我蜷缩在塔中,闭目塞听,任由灰石簌簌而落。 “好孩子。” 青绿之蚺盘踞塔身,鳞片摩擦的声音响如春雨,它又蜕了一张皮,青色更青,仿佛草色茵茵,在漫长的冬日里绿得不合时宜,象征一场隐秘的交替。 它撞开门户,额上生着退化的角,神性昭然,古歌中蚺本就是地上的龙。 “解开。” 父亲又这样说,不徐不疾,用它满含人性的竖瞳,为我做镜,镜中容貌隐隐重合,不分彼此。那种语气,好像是幡然悔悟一般。他这样冷血的人,也会有醒悟的那天么?他的良知和纯净分明早就送给公主当做鬓发上的珠饰,是她喜欢就留下,不喜欢就抛弃的东西。 父亲说,他解开锁,原是怕我寂寞。 一片寂然中,巨蛇的头颅压下来,唇片轻柔摩挲着手背,触感粘软,仿佛无言地催促。那条美丽的蚺没有牙齿,信子亦断,从头至尾连通宛如一根中空的口袋,不像生物,更似囚笼。他想要说动我,声音无需开口便在心底响彻。他吞咽过许多人,亲生的孩子也是他厚重种壳中的一部分。我寂寞无比,怅然地拿嘴唇贴上去,不管人伦,同这尾永生的巨兽接吻,好似隔着长久的时间尝到他口腔里被榨干价值的尸体腥味。 “...唔” 那一刻我仿佛听见一声轻笑,眼前蓦地黑了,身躯倒覆着顺着蛇的食道滑下去,强健的肌rou寸寸挤压骨骼。我听见他嗫嗫细语,嗓音荡在颅中,回音袅袅,与从前别无不同。 “你不会死。” 他十分饱足,既吞噬我,又珍而重之,向我许诺。 03 我心知自己不应当走,可他们谁都没有开口留。那把锁,那座笼,囚锁春荣,和一切还未开始就死亡的悸动。病疫蔓延,互相感染,他们的神色中都带着欲,一种纵然清醒却不可追回的渴望之情。他们是心甘情愿被绑缚在这个地狱里。 “好。” 我只得把手伸给了伊挚,擦身而过时,蛇掀动眼皮,无言催促,于是只得停下来问易牙,初见父亲的时候,脑海里第一个想法。 “......” 他那日穿得很正式,纯黑的丧服衬得他干净整洁,如一副墨笔勾勒的人像。他俯身向我行礼,胸口漏出小小的一个尖,一个倒垂着的锥形,能隐约窥见一道细缝,乳白色的皮肤冻得发青,肌肤上的齿痕仍未消退。他手心向里,紧贴衣襟,捂着那份渐渐消散的体温,执拗地不肯松开。 易牙闻言,少见地认真思考,稍微倾身下来盯着我的面孔,胸口那条深粉的沟更加清晰,半晌,答:长发,黑衣,和雉羹。 ——雉羹。 我蓦然回首,见他长剑傍身,如松如竹,纤尘不染,衣袂飘飞仿佛一对修长的翼,清冷高贵得不食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