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不负君
祁映己昏迷第二十七日。 梁酌已有近一月不曾上朝,虽然梁澈并不在意,可到底于理不合,从宫中让人传了话出来,让他明日露一面。 翌日梁酌在宫中满脑子都在想祁映己醒了发现身边没人怎么办,想喝水没力气叫人倒怎么办,下朝回来连官服都没换,直奔他所在的卧房。 一推门,便看到了倚靠在床栏上、自己朝思暮想的祁映己。 祁映己刚醒,人还没什么力气,腿部毫无知觉,头脑昏昏沉沉,好不容易挣扎着坐了起来,都没彻底清醒,突然就被身后袭来的力道撞倒在了床上。 祁映己闻到了熟悉的味道:“梁,梁闲……” 梁酌紧紧地拥着他,像是要把他融入自己的血rou中。 祁映己愣怔片刻,随后软了眼神,伸手回抱住了他。 “让你担心了……梁闲,我回来了。” 祁映己休了长假。 梁酌完全把人当做了瓷娃娃,日常饮食起居无比精贵,还必须要祁映己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磕了碰了都要大惊小怪地让御医来看看,御医从一脸惊慌着急忙慌地赶来到逐渐变得麻木,最后还是祁映己让梁酌别小题大做,才算解救了天天出外诊的御医们。 那个毒终是让祁映己伤了根本,再加上伤筋动骨一百天,天天都十分乏顿,睡思昏沉的。 躺了许久,伤到的腿好不容易恢复不少,趁着天气好,祁映己出了卧房,被下人搀扶着溜达到了荷花池边,找了处凉亭坐着晒太阳。 他正要招来下人问问阿凌在何处,余光就瞥到了不远处缩成一团的身影。 把人一喊来,祁映己还什么都没说,阿凌瞬间跪了下来,垂着头,眼眶红红地道:“祁叔叔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刺到你的,害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你,你打我吧!” “就算在军中还讲究一个证据齐全呢,无凭无据的,我就这么直接打你算什么。”祁映己笑了笑,拍拍自己旁边的空处,“你先起来,过来坐下。” 那日在大殿上看到阿凌带给祁映己的震惊太大,心底苦涩和难过之余,又总觉得另有隐情。阿凌是他看着长大的,品性无可挑剔,虽然平时偶尔会调皮,但是个好孩子,那日他宁愿自己受伤也小心着没伤到阿凌分毫。 祁映己看着阿凌一脸做错事的低落模样,良久,叹了口气:“阿凌,经此一事,估计陛下不会再同意你久居边关。我在陛下那里还攒了个奖赏没用,我会试着求求他,等你年长一些再离开边关独自游历。” 阿凌仍旧不敢看他,掉着眼泪,期期艾艾地道:“我知道……我认罚的。是,是阿凌先做错事的……” 祁映己道:“阿凌,我想听听你的解释,不要骗我,好吗?” 梁酌也从边关赶回京城后,阿凌最为熟悉的几人都离开了,他每日仍像以前一样重复地生活着,可除夕那日收到了澂澂从京城寄来的包裹,他盯着信纸上的字迹傻乐,乐完后却没有立即回信,而是从心底升起了点难以形容的、微妙的难过。 ……他也想去京城。 程统帅和他妻子人都很好,过年怕阿凌寂寞,特意把他接回了自己家,可这总不是属于他的家。 他去找澂澂,去找祁叔叔和梁叔叔,去找姑姑和姑父,他不想再一个人守在这里只能等他们回来了。 阿凌偷偷从边关离开了。 他乖乖听话了十年,就叛逆了这么一回,结果就出了事。 常书秘密隐藏起来的住所处,四五个大汉压着阿凌,常书拨开阿凌散在脸边的碎发,盯着这张面容和meimei有三分相似的脸,缓缓开口问道:“……你是阿凌?” 阿凌压根儿不认识这群人,只以为是什么抓小孩儿的人牙子,没吭声。 常书神色几变,拼命压抑住翻腾的情绪,总沙哑的嗓音接着道:“原来你没死……这么些年,我一直以为你死了。” 他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当年常家被满门抄斩,我诈死才逃了出来,你不过是个一两岁的奶娃娃,等我安顿下来重新回去找你时,只查到了你已经被秘密带离京城,只是不知道去了哪里。我以为你是被那狗皇帝怕被天下人诟病太过狠辣秘密处决了,幸好……” 压着阿凌的大汉松了手,他有些发懵,甚至忘了赶紧逃走:“……什么意思?你,你是谁?” “我是常书,常家唯一活下来的人,”常书半弯下腰,直视着阿凌道,“你母亲的亲哥哥,你的亲舅舅。” 阿凌一直知道自己是因为家族问罪才不能回京的,可他从没想过,自己的母家竟然是叛乱这种要株连九族的重罪。 母家旧部残余的人见常书和阿凌解释了个大概,一个个悲愤交加地道:“灭门之仇不得不报,我们定要取那狗皇帝的性命!” “是啊!杀了姓梁的!” “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阿凌还沉浸在自己的身世里愣神,闻言,呆呆地道:“可是……你们的所作所为本就是错的啊,付出代价难道不是当然的吗?” 常书猛地拍了下桌案,给阿凌吓了个激灵,他拔高了音调,怒道:“我常家的血海深仇你就这么认了吗?!阿凌,你骨子里有常家的血脉,你的母亲、你的祖父祖母都死于那皇帝之手,你难道不恨吗?!” 话音一落,常书又换了种柔和的音调,接着道:“阿凌,你是我meimei的孩子,是我的亲外甥。等杀了他们姓梁的,我会把你推上那个位子,到时舅舅也会留在朝中帮你。” 阿凌默然不语,许久后,低声道:“可是阿凌不想。而且……祁叔叔教过我,为人臣子当是忠义为先。如果……如果当朝不作为,舅舅的做法无可厚非,可是现在并不是这样呀……” “舅舅,”阿凌抬起头,盯着常书的眼睛,几乎是哀求地道,“有些错犯过一次便够了。阿凌现在好好的,舅舅也还活着,这已经很好了,你不要再那么做了好不好……” 常书冰冷地注视着这个他恨不得碎尸万段那人的骨rou,缓缓抽出了自己的衣角。 阿凌被关了起来。 一直到前几日,久未露面的常书突然出现,对他道:“我们抓到了敌方的把柄,形势对我们会更加有力。阿凌,念在你年纪小不懂事,舅舅不怪你,我的提议依旧作数。” 阿凌皱起了眉:“……什么把柄?” 常书为了让他放下警惕倒是没隐瞒什么,带着他去了另一所卧房。 阿凌在看到是梁楚时心脏仿佛都停止跳动了一瞬,他瞬间回想起了澂澂信中说他要有个meimei了的兴奋语气,瞪大眼睛,冲上前拦在了她的身前,转身死死盯着常书。 梁楚也愣住了,却没贸然喊出阿凌的名字,而是十分警惕地盯着常书。 常书看着像只小豹子一样护着梁楚的阿凌,沉了脸色:“你知道她是谁吗?” 阿凌没被套话:“是谁重要吗!我只知道她不过是个女子,就算她也姓梁,你也不能害她!” 阿凌这番话透露出来的信息颇多,梁楚从他们的三言两语间便大致推测出来了来龙去脉。她心底万分庆幸现在显怀的不是太明显,暗自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凉了眼神,对常书道:“原来是常大人啊,真是失敬。光天化日就敢把我从大理寺卿家掳走,多年未见,你倒是长本事了。” 常书被她的话引过去了注意力,冷笑一声:“本想将你那儿子一同抓来的,可惜没逮到他出门的机会。你要怪,就怪恰好对你邀约的徐大人的千金吧。” 当夜,阿凌逮到了从被关押的地方跑出来的机会,几乎没有多想的便提气轻身去了梁楚所在的卧房,想把她一起带走。 谁知一进房门,阿凌就看到梁楚蜷缩着身子,满头冷汗地倒在了床榻上。 “姑姑!”阿凌焦急地推着她,小声喊着,“姑姑……姑姑,你哪里不舒服?我……我去想办法给你抓些药!” 梁楚白日被抓来时受了惊,又一路连拖带拽的,当时她就有些不适,没想到到了深夜更加严重起来。 她捂着肚子,摇摇头,虚弱地道:“阿凌做得很好……别被他们发现,发现我们认识……我的人……应该也查明了我留下的记号……等,等他们带着卫砚寻来这里……就能得救了……” 阿凌还没回话,卧房大门却“砰”的一声被一脚踢开! 门外,常书面色阴沉地看着姿态相熟的他们二人:“你们之间果然有猫腻。阿凌,没成想你认贼作父,你太让我失望了。” 阿凌用衣袖擦了擦眼睛:“舅——常大人问了我这些年的事,然后说我既然和你相识,如果随他一起进宫的话,就让大夫给姑姑看病。” 阿凌脑袋都快垂到地缝了:“阿凌知错了,是阿凌不该不听你的话乱跑……” “所以阿凌既然知错了,梁闲也罚过你了,此事便算揭过。”祁映己心疼地看着面前这个小孩儿,揉揉他的头,“不全怪阿凌的。阿凌也是为了保护别人,就算是我也不一定能比阿凌做得更好。” 梁酌没下令解了王府的禁制,卫澂想来看看祁叔叔,绕着王府转了一圈,最后还是被侍卫认了出来,禀报府内的祁映己后把人带了进去。 一见面,卫澂“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祁叔叔我好久没见你了,爹爹和娘亲也在担心你……” 祁映己哄了半天小孩,心底好笑怎么自己这几日带起孩子来越来越顺手了,却还是让卫澂止了哭:“你娘亲的身体怎么样了?” “御医说虽然没有小产,可是娘亲受了惊吓,得好好养着,不然生下来的孩子很可能会先天不足。”卫澂用袖子抹着眼泪,给祁映己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我给meimei取了名,叫不渝,爹爹说字不用取那么早的,可是我想到了一个很好的字,打算给meimei。” 祁映己很配合:“字什么?” 卫澂:“‘臻’!卫不渝,字臻。就算不是meimei,弟弟的话也可以用!” 卫澂:“啊!对了祁叔叔,我又掉了颗牙,爹爹帮我扔到了房顶,说这样下面的牙就能向上长。” 祁映己一一耐心回着,阿凌被下人带过来时甚至出了层薄汗。 小孩子一有玩伴,祁映己顿时轻松不少,嘱咐他们别跑太远,注意安全。 梁酌下朝回来就去花园找了祁映己,人还没看到,就被撒丫子乱跑的俩倒霉孩子撞了个正着。 不等梁酌威严地批评他们这么做很危险,祁映己就毫不客气地笑了出来,冲阿凌和卫澂招招手。 梁酌十分不乐意的也凑了过去:“慈母多败儿。祁镜,你也太惯着他们了,仔细将来长成了不讲道理的纨绔子弟。” 祁映己笑着嗔他一眼:“京城中能有几个纨绔过你梁闲王爷的?” 又转头对阿凌和卫澂问道:“饿不饿?带你们去吃些东西。” 阿凌:“我想吃绿豆糕。” 卫澂:“我也要!” 梁酌吩咐下人备车,转身就要将祁映己打横抱起来,被他羞恼地打开了手:“我自己走。” 遛一整天俩孩子,别说小孩儿累得回府途中就睡着了,就连才恢复一些的祁映己都有点顶不住,半靠在梁酌身上闭目养神。 差人去公主府通报一声卫澂睡在自己这边了,把阿凌和卫澂安顿好,梁酌抱起了祁映己,动作轻柔地将他放到了床上,帮他脱掉了鞋子。 祁映己忽然抬手搂住了他的脖颈:“梁闲,我枕下的平安符是你要送我的吗?” 梁酌怕压到他,半撑在他身上,亲了亲他的唇:“我还打了一个用来装它的小信筒,你当颈饰戴着会很好看。” 祁映己向一旁挪了挪,示意他躺上来:“我还说带你回我家乡一趟给咱爹娘扫扫墓,我现在身体这个样子,估计要再等一段时日了。” 梁酌嘟囔道:“我又不急。你养好身体才最最重要。” “梁闲,”祁映己趴在他的胸前,半抬起头看他,眼含笑意,“我家乡的习俗是孩子出生都要替祂埋三坛酒,以前我爹对我说‘我没给你埋下三坛酒,我的这最后一坛……便留给你成亲用吧。’,后来我将这坛酒带到了京城,埋到了那棵树下,等明日做回礼送你。” 梁酌被突如其来的惊喜冲昏了头脑,能从如此洒脱随性的祁映己口中听到这番话,无异于别人的海誓山盟了。 他先是呆愣在了原地,愣怔半晌,高兴的直接扑到了祁映己身上,紧紧抱住了他。 “我好开心,祁镜。” 梁酌埋在他的颈窝里:“就算山无棱、天地合,也此生不负君。”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