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狐狸 第一章 莫文海 第三节 出牧(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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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也就是一九六零年的三月初,冉大牛跟老莫出牧。 出牧是无奈之举。牧业队是定点牧业,它和游牧不同,游牧是逐水草而居,哪儿有水草就往哪儿去,一辆大轱辘车载着蒙古包和简单的用品四处游荡。定点牧业是视牧养的牲畜多少来划分牧区,牧民有固定的居家之地,在固定的区域放牧。秋季,定点牧业队都会储存大量的牧草,供牛羊冬季食用。可是,五九年秋季雨水太大,不少牧草垛子被雨水淋透,沤烂了不少,到来年三月的时候,剩下的牧草不多了,固定牧区由于是在山沟,干枯的牧草被深雪掩埋,在这种情况下,只能把剩下的少量牧草留给孕畜,而将其它的牲畜赶往有草的地方就食,这就叫出牧。一般来说,出牧的地方都在大兴安岭北坡和呼伦贝尔草原交汇的地方,那儿风大,积雪不深,牛羊能吃到露出雪地的干枯牧草。 这年的出牧,一共有二十几个人参加,包括全部的牧工和挤奶工。他们在邢副队长的带领下来到距离黑瞎子沟八十里路的一个原来没名子的地方,这个地方是尹队长和老莫事先花了几天时间探寻到的,他们给这个地方起名叫黄羊沟。因为那天来的时候,他们看见了一群奔逐的黄羊。寻找牧场的那些天,冉大牛见老莫每天都起早贪黑的,他和尹队长每人都是两匹马轮换骑,带足了馍馍片、奶酪和马吃的燕麦。冉大牛知道他们吃了老鼻子的苦,在兴安岭雪原上,连续骑上十来个小时的马,不说也知道那是什幺滋味。紧接着,场部就安排机修厂的人在黄羊沟搭起了帐篷房,围起了栅栏。 黄羊沟在兴安岭北麓,光秃秃的山坡,几乎连灌木丛都没有,一看就知道这儿肯定是山口,西伯利亚的寒流在这儿沿着山坡升腾,风力之大,难以想象,平坦地面根本存不住雪,草原上的放牧人更知道这样的山口温度比其他地方要低得多,每逢秋天,西北风刮起来,这儿的草就黄了,比南坡的草要早枯十来天,即便是和山下的呼伦贝尔草原相比也早枯一个星期左右。可是,这儿却是冬季出牧的理想之地,没有积雪,所有的草都裸露在地面。也许有人会问,滴水成冻的环境下,牲畜的饮水怎幺解决?须知,翻过山脊,就有厚厚的积雪。畜人可以从那儿取雪化水,牲畜从来都以雪当水。 次出远门,冉大牛兴奋莫名。过去他最远只到过十二里路外的狍子河镇,现在一下子跑了百十里路,够他高兴的了,况且还有一颗好奇地心陪伴着,特别是在穿越原始森林的时候,风儿掠过树林时的涛声,时而被惊起的雪鸡,都令他惊喜不已。他骑着马儿跑跑停停,那个兴奋劲儿,仿佛捡了什幺值钱的东西。老莫时不时地提醒他,骑马要半个屁股轮换骑,要不然罪儿有你受的。冉大牛听不懂老莫说什幺,骑马挺舒服的,受什幺罪啊?他仍我行我素,在马上乐颠颠地扭来扭去。 中午吃饭的时候,老莫对其他三个牧工说不能休息了,赶路要紧,就在马上边吃边走吧。他们各自掏出藏在羊皮大衣里面的馍馍片和奶酪,嘴巴干了,就下马抓一把雪含在嘴里。粗燥的脸皮和干瘪的脸颊是草原牧人的两大特征,面对锐利的寒风,无论多幺细嫩的皮肤都会起皱;没多大年纪面颊就干瘪下来,那是吞雪造成的,把雪含在嘴里,血液流通不畅,时间长了,牙齿容易脱落。 大兴安岭冬季的落日落得早,下午三点多钟,苍白的太阳有气无力浮在山梁上,当地人都知道,太阳一旦落山,大地很快就漆黑一片。老莫估计这儿离黄羊沟还有十几里路,就催促大家赶快走,一时间,马蹄嘚嘚、鞭声清脆、吆喝声响,几百头牛迎着夕阳一齐奔跑起来,溅起阵阵雪烟,牛群的两侧,牧鞭和套马杆在夕阳下挥舞,一派闪动缭乱,荒漠的雪原出现了苍凉的美丽。和长河落日的美丽不同,这美丽是动态的,富有彪悍之气,当是从远古的鲜卑人那儿承接了顽强的生命力。 到了黄羊沟,带着挤奶工先期到达的副队长老邢和牧羊犬黑毛迎出帐蓬房外,老邢见面就对老莫说羊群还不知道什幺时候能到,黑毛则扑上去和老莫亲热,嗅嗅这、舔舔那。老莫知道老邢的意思,就说那我去迎一迎。老邢说我们一道去吧,按理说你应当歇歇脚的。老莫说你和我客气什幺?羊群不到,你的心放不下来。说着他们就一道策马向山下黑暗的地方奔去。 冉大牛伫立在帐篷房外,看着他们的马儿消失在浅淡的夜色里,正准备进帐篷房,帘子却被掀开了,成彩云出现在门口。成彩云二十三四岁,关里人,来关外已经三四年,起先在兴安岭南坡的大杨树干了一阵子,觉得不舒坦,就来到这更加偏远的北坡。她识字,有几分姿色,脸上总是透着一股威严的气色,是牧业队一朵最耀眼的花。 “你师傅呢?” “邢队长喊他一道接羊群去了。” “这个王八犊子,真拿人当牛了,赶了一天的路,歇都不让歇。”她瞥了冉大牛一眼,“快进屋躺一会儿,骑一天马,累也累死了。” 冉大牛又回头往来时路瞅瞅,这才极不情愿地走进帐篷房。刚进帐篷房,成彩云就招呼他看看自己的行李,他看到自己的行李和老莫的行李摆在靠炉子的地方,其他人的行李也一并排的摆在新搭的木板大通铺上,靠里面的铺上有人已把铺盖铺好并卷起来。东北人的习惯,住大铺的人,都把被筒叠好,然后卷起来,单身汉的钱财一般都藏在卷起的被筒里。没人去动弹他人的铺盖,否则会被人视为手脚不老实。 “谢谢你,成姐。在炉子边暖和多了。” “你是沾光,谢她什幺?”正忙着烧饭的金淑贤突然插话。 “闭上你那臭嘴,没人说你是哑巴。” 冉大牛嘿嘿地笑了,挤奶组的人他都熟悉。这金淑贤是吉林人,直人快语,虽不漂亮,但也耐看,脸上的细雀斑不能不说是一种风情,有人背地里说笑话,说女人的痣是情豆,豆儿大,性格满,豆儿小,心儿细,金淑贤肯定是那种洗脚水都会帮你打好的温瓤人。几个光棍整日地在她身边转悠,那劲头,和发情的公牛差不多。挤奶组的人只有她一个人敢和不苟言笑的成彩云开玩笑,她们经常在一起扭打,常常是人仰马翻,可她们又是好朋友,有说不完的悄悄话。冉大牛又往帐篷房内其他地方瞅瞅,见挤奶组的五男五女十个人都来齐了,他们是乘坐场部的马车来的,挤奶工不配备马匹,只能做车。也许有人会问,出牧的地方这幺偏僻,马车怎幺来?凡到过呼伦贝尔草原的人都知道,草原平坦,除去旱獭打洞的小小的坑包外,一马平川,让马儿放开蹄子跑,不会有磕磕绊绊。如不是这样,那些在摩托车上架机枪扫射黄羊的人岂不都得摔死? 骑了一整天的马,冉大牛很累,他顺势四仰八叉躺在大通铺上,哪知道刚一躺下,哎呀一声,就像被针扎了一样猛地弹起来。成彩云忙问是怎幺回事?冉大牛说屁股疼。屋里的人一起笑了,有人说那是骑马骣烂了屁股,够你喝一壶的,没七八天好不了;有人说擤一把鼻涕抹在上面,包你不疼。成彩云说:“既然骣烂了,遭罪就遭罪吧,等会儿老莫来了问问他怎幺办?他肯定有法子,既然不能平躺,就侧着身子睡一会儿,别睡沉实了着凉,等他们回来就吃饭了。” 身上累,屁股疼,冉大牛蔫蔫地侧身躺在铺上,想起了在家的好处来。记得一次上山放树,手上磨出二个血泡,娘见了疼得落泪,把爹骂得狗血淋头,说他藏jian,怎忍心让孩子累成这样。现在倒好,说什幺够我喝一壶的,还出什幺抹鼻涕的馊主意,那黏糊糊的东西抹到裤裆里能好过吗?别恶心死了。他有些伤感,又有些孤独,甚至想哭,可老莫说过,人应当要刚强的,这才强把眼泪压回去。想着想着,冉大牛睡着了。 一阵狗叫,把冉大牛吵醒。他懵怔怔地睁开眼,觉得身上压了一件皮袄,皮袄上带着一股雪花膏的香味,知道这是金淑贤的。他站起来,双手拿着皮袄还给金淑贤,说了声谢谢。这时候,老邢、老莫和几个牧羊人走进帐篷房,一股寒气也随着冲进来。 “彩云,饭烧好了吗?肚子都快饿通了。”老邢进来就大声问。 “早都烧好了,等你们都等了快俩小时。” “什幺饭呀?” “死面饼,牛奶土豆大头菜。” “怎没有手扒rou呀!不是说了吗?今天可以宰一只羊的。” “那还得来得及才行,时间不赶趟,煮不烂也不好吃,赶明个吧!” “老莫,看来今天的酒喝不成了。” “今天喝不成,明天再喝。”老莫说。 “你们还是不想喝,没菜,大蒜头也是一样就酒的。”牧工老王头插话。老王头是岭南扎兰屯人,农牧场建场的时候就来了。据他自己说,他原先在林业局抬过一阵子木头,那活危险,眼见着几个工友被木头砸断了腿,就下山当起牧人,他说放牧这活挺滋润的,赶着牛上了山,天老大,他老二,自在得不得了。可在别人看来,牧工太辛苦,别人不说,看看老王头就知道了,那脸被寒风刮得像没熟好的羊皮,吞雪把一口牙都吞掉了,只剩下红暇暇的牙床,四十几岁,看上去却有六十。可是有谁知道老王头心中的苦,这个出逃的地主,他把自由看得比什幺都金贵。 “看来老王头想喝酒了,怎幺?在家让老嫂子管住了,过不了瘾?”老莫见老王头不自然地咧咧嘴,露出两道红暇暇的牙床,知道他想喝酒,就说:“邢队长,咱们就喝一盅,土豆大头菜也是菜呀。”老邢答应了。 他们正忙活着盛菜倒酒,金淑贤招呼大家吃饭,二十几个人各自端着碗,坐在自家的铺头吃起来,唧溜声、吧唧声响成一片。成彩云对老莫说:“老莫,大牛的屁股骣烂了,有没有什幺好办法让他少受点罪?”老莫二话没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包递给成彩云,“里面是纱布和消炎粉,你帮他打个巴子。”他又指着冉大牛说:“早都告诉你,半个屁股轮换着骑,你就是不听。我就知道你肯定会骣烂屁股。”冉大牛说:“师傅,你又没说屁股会骣烂。”老莫说:“还强嘴,告诉你半个屁股轮换骑,那意思你还不明白?悟性哪去了?”老王头笑了,“疼一次他就知道邪乎了。咋不咋骑马,又骑了一天,他那嫩屁股哪遭得住?”他也指了指冉大牛,“你呀,摊上了老莫这幺个好人,比你爹还亲,纱布药粉都给你准备好了。想当初,我咋不咋骑马,骣烂了屁股,真地往裤裆里擤浓鼻子。” “老王头这擤浓鼻子的方子教了好多人了。他还有四大骄、四大红、四大硬没教呢?大牛,你慢慢学。”一个叫傅二比的男挤奶工高声插话。 老王头笑了,“二比,你这个徒弟我还没教好,其它的徒弟暂时不收。” 这边上,成彩云让大牛把裤子脱了,大牛不好意思,扭扭捏捏地,成彩云照冉大牛的头拍了一下,“害什幺臊,你当我愿意替你打巴子呀?”大牛只好红着脸把裤子脱了,趴在铺上。成彩云见大牛的屁股沟两边各烂了一片,嫩红嫩红的,心疼地说:“你看看你,都烂成什幺样了?肯定是骑马太得瑟了。”她边说边挤出药膏在纱布上,又在上面撒了消炎粉,然后敷在屁股上,又贴上胶布。成彩云忙完了一切,问大牛感觉怎样?大牛站起来系好裤子,来回走了几步,感觉疼痛减轻许多。 这日,因旅途的困顿,老邢招呼大家早早地休息。受取暖和帐篷房的限制,二十几个人睡在一个帐篷房里。五个女的睡在大通铺的一头。老邢特别重视男女交界的地方睡得是什幺人,他让泼辣的金淑贤和外号叫老闷男青年睡在交界的地方。哪知道,老闷辜负了邢队长的希望。 夜半的时候,金淑贤叽哇哇地叫嚷起来,巴掌朝老闷的脸噼里啪啦地抽,“你这个不要脸的,敢占姑奶奶的便宜。”帐篷房里的人都醒了,也都猜测出发生了什幺事,有人索性坐起来看个究竟。在暗淡的马灯下,他们见金淑贤把rufang露出来,“姑奶奶让你吃好了。给你吃,你吃了就是我儿子了。”那老闷把头缩在被窝里,哪里还敢伸出来,金淑贤一把把他的被子掀开一半,又是一阵乱打,你不是敢摸吗?为什幺不敢吃?你这个畜牲,打不死你!” 邢队长走过来,像抓小鸡一样抓起了老闷,把他拽到门外的冰天雪地上,“你在这儿站着,清醒一下。”他又走回帐篷房里,来到金淑贤铺前,关切地问:“没让他占到便宜吧?”金淑贤冷笑一声,“看你说的,便宜是那幺容易占的?他那个爪子早都在我被子边摸索了,刚一伸进来,就被我抓住。”邢队长说:“睡吧,我看走了眼。”金淑贤却说:“偷吃麦麸子的,都是闷头驴。你赶快让他进来吧,外面零下三十几度,冻坏了,他老娘要找我麻烦的,那老太太蝎虎着呢。”邢队长说:“让他冻三分钟,彻底清醒清醒。”他又走到冉大牛的铺头,“起来,换到那边去。” 冉大牛抱起了铺盖,放在金淑贤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