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怕兄弟过得苦,又怕兄弟开路虎
卡特蒙纳本家。 他想他得花点时间适应那些死人留下的规矩,前人用信用卡上的数字砌成栋寸土寸金的宅子,他们死之后这就成了一尊金碧辉煌的棺椁。卡特蒙纳现任家主并不忌讳于行走在空荡的灵房里,但他们留下的妻妻妾妾、成群佣仆、数不胜数的眼线,那些熟面孔或生面孔,不论是遣散还是私下处置,都费了他好些精力。 至于坐落顶楼的办公室,那扇足以俯瞰宅院景色的落地窗三枪之后便支离破碎,他黑着脸吩咐下属清理碎屑、换上防弹玻璃,清理完若干窃听器,把室内装潢换成统一的黑白灰格调,再耗费一些时间处理掉旁支蠢蠢欲动的小手脚,这才得空坐在办公椅上审查邮件。 工作闲暇,男人无意在长桌金属边饰上窥见一张苍白的脸,倦乏舔上眼底,徒留一圈乌青的滚边——是好几日的不眠不休,疲态尽显。 “之前的订婚,图尔什同意了?” 撇下一沓文件,男人靠着椅背闭目养神,修长双腿交叠,搭在其上的手指微微抬起,他从记忆残角拾起这桩婚事,同一旁的下属询问。 “对方表示很乐意荣幸与卡特蒙纳结成姻亲。” “行吧,”男人脱下眼镜收回口袋,捏了捏眉头,“剩下的就交由艾森威尔处理了,既然是他提出的决定……那个女孩叫爱莉娜,对吧?” 一旁下属俯首道:“是的,爱莉娜·格兰多,她的母亲是图尔什第三个女儿,在校成绩优秀,获得过……” “多余的不必跟我汇报……听说她跟莱恩同校。” “是的,而且……”那人顿了一刻,“校内有传闻,她曾经被少爷追过一阵子。” “哦,是么。” 艾森威尔不是个好心的人,特意向他提议撮合一对AO情侣?还不如说是他早就明白图尔什的孙女就在那所学校就读,刻意制造二人相遇。 心中掠过一瞬惊诧,男人不大在意地略过了这件事。 ——无所谓,如果真是莱恩对她有情,也免了多余功夫。 唇角勾起,他突然发出声轻笑。 “图尔什居然已经有孙女了,谁能想到这么个老家伙还会被爆出与未成年omega关系不轨的丑闻。” 再睁眼时双眸却冷的骇人,只停了数秒,接着道:“让我们看看一个大势已去的议员还能提供多少价值吧。” ———— 那夜过后,我已经三天没见过莱恩了,于此相对的是声称同我后会有期的爱莉娜接连三天都“恰巧”出现在我面前。 “跟我跳一支舞吧。” 第三天的中午,一如既往躺在长椅上度过午间,爱莉娜不知何时坐在一侧,也不知等了多久,在漫长沉默中说出今天第一句话。 我拉下遮住脸的书本,露出一双眼睛,直直看着她。斑驳林荫将少女的脸割裂成明暗两面,喜悲两半。 “我已经说过了——莱恩。” “他不会知道的……而且,他应该不会想来见你。” 少女的金发蓬松,散在日光中仿佛件极奢靡的金缕衣,没等我反应,她垂眸拿下我脸上的书,好笑地说,“不是这样用的。” “什么?” “我说书,”葱白手指翻开书页,认真翻阅起来,“书是用来阅读的,我从没看见过你翻开它们。梁、山……?” “《梁山伯与祝英台》,你应该没听说过,这是东方的古书,我随手抽来看的,目前进度是——”我伸手指指扉页,“书名。” 她微愣,便急忙说: “东方的书我没有了解过,你可以借我——” “送给你了。”我摆手,起身要离开。 “等等、”衬衣衣角被揪住一块,脚步顿滞,我回头看她,“舞会之后,小箐,只要一支舞。” “我不会跳舞。” “牵着我的手,我会教你。” “……唉。”我叹气,手轻轻覆在她的手腕,一触及皮肤,她的手便紧紧贴着我的掌心不愿放下。 “到时候再见吧,我会来的,但请别指望我会穿上什么好衣服。” 蓝澈的眼眸霎时亮起,好似浓云远去后一片蓝天,敛下阴霾,重重应声。 “我等你。” 好好好,大鱼上钩了。 心底比了个大大的耶,我尽力控制虚浮的脚步,小声哼着歌走出庭院。路过篮球场时情不自禁虚空投了个篮……然后顶着路过学生的注视默默把手收回裤兜。 散了散了,没什么好看的。 ————— 舞会当天,校园礼堂里头升起一个令人咋舌的销金窟。酒水迷醉,灯光烂漫,一波无形的浪潮把所有人向宴厅中央推去,那是权欲的中心。 可惜我只能站在门外,低头看了看身上的校服,又蹬蹬脚把歪扭的人字拖摆正,然后抬起头继续跟正装出席的杰克隔岸相望。 他走出礼堂,示意我向后门走去。那是一片阴郁树林,黑夜里只能透过礼堂渗出的灯光辨别方位,借着光亮,我勉强看清面前的人。 黑发顺着捋向脑后,露出额头,难得的干爽利落,加之高定西装衬的少年身形颀长,一瞬间让我错认成是哪家公子哥跑过来勾搭我这个清纯学生妹。 “你为什么会选择穿这身过来?别误会,我就想关心一下你的精神状态。” 一开始就被守卫拦在舞会外头的我也很无奈,出声问道:“一般而言,邀请别人参加舞会的人要负责对方的衣装吧?” “这种规矩谁知道呢?”* 说着,他上下打量起我的着装,绿眸落在脚上时,我尴尬地趿着拖鞋,最后被他失声的笑夺去所有的温柔。 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是我扯着领带把他勾到面前时的衣料摩擦声。 那张俊脸闪过一瞬讶异,他怔愣片刻,依着我动作的幅度凑近,呼吸微滞。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你穿的这么上档次搞得我很不爽啊,”我着手解开内里马甲的衣扣,手掌不安分地在外套下游窜,阴恻恻地发出一串诡笑,“呵呵呵,干脆就把你扒光穿着这身进去,然后让你裸奔……” 大家都是老鼠人,怎么就你小子光鲜亮丽,狠狠地嫉妒了! 杰克终于反应过来我在以报复之名行流氓之实,劈下我蠢蠢欲动的手,向来游刃有余的神情中夹杂几丝无可奈何。 同时也不忘报复我之前的行径,“我好像听有人说过你们东方人都很含蓄?” “是啊,”我点头称是,“确实很含蓄。” 他挑眉,惊诧于我的厚脸皮,“含蓄到在别人身上乱摸?” 我怯怯笑了下,“很含蓄,都只敢隔着衣服摸。” “……“ 杰克扶额无言,似乎不愿与我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话头一转,“算了,我已经安排人给你送礼服,你先在这里等一会。” “哦,”我象征性惊叹一声,贱兮兮地往他身边蹭,“表面说着谁知道,实际上早早就准备好了礼服,没想到你小子对我一往——” 话未出口,就被他伸出的手指堵住全部思绪,唇rou贴合指腹,暖意翻涌,我突然不知作何反应,就听见杰克继续道:“一往情深,如果我说确实如此呢?” 隔着一堵墙,乐曲声稀释成闷重的哼唱,惟有心跳依旧清晰有力。 繁茂枝叶下透不进一丝月光,门窗隙间几缕光束,如此巧合落在那双眼眸中,敛去锋芒,只余下难辨真伪的情愫。 我呆若木鸡,大概是这副模样蠢到好笑,杰克垂眸凝注我时,浅笑浮在嘴角,随即不断贴近。 “叮——!” 终端铃声仿佛一阵电流狠狠抽击过来,唤醒色令智昏的大脑,我浑身哆嗦推开了他,劫后余生般拍拍胸脯:“你、刚刚、呃——” 杰克踉跄几步,黑着脸接通电话,没给对方回复,用力摁断通话。 “礼服到了,你可以现在去取,人就在林子外。”他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 我抬腿,想了想又原地折返,语气凄凄,委屈巴巴,“错付了,我把你当兄弟,你居然想上我。” 他冷笑,名牌西服已经镇不住这尊大神,开口便流露出其粗俗本质,“真把人当兄弟就别捏兄弟奶子。” 这是什么粗鄙之语,我大为悚然,快速迈步逃离现场。 我哪有捏,只是摸摸而已! ————— 再入场时杰克已调整好状态,一派青年才俊模样,伸手示意我揽过时,脸上还带着阳光开朗的微笑——可惜眼里已经没有光了。 至于我,虽然一身罗绮,但初心不改,一路上都在同他窃窃私语,毫无忌惮地东张西望。 “啧啧啧,你看那座香槟塔,不知道要顶我多少顿伙食费,还有那边一排点心,别看量小,每个都是个顶个的名牌货,这辈子吃一顿少一顿的那种……” 杰克对我酸溜溜的话语不感兴趣,在吃食方面也不甚上心,但对这场晚会的奢靡程度深有同感,我们并排逛着,像两个置身事外的观光客,游离于舞会之外。 没人乐意搭理我们两个无名小卒,这样的好处便是我可以肆无忌惮地白吃白喝,在舞会上吃够本……哦好像我本来就没花什么钱,嘻嘻。 往腮帮子里填进一块马卡龙时,杰克抿了口香槟,突然勾住我的手臂,神情自若,“看看那边是谁?” 我边咀嚼着边抬头望去——是莱恩,少年鹤立鸡群般站立人群中间,眼下是敛不去的憔悴,使那礼节性质的笑都难掩僵硬。 精气神暂且不论,他身姿如松,脊背笔挺,还挺有观赏性。那身西装剪裁极好,轮廓流畅,修饰出他的宽肩窄腰。白西服颜色虽素,但搭配深蓝色丝绸领带,有种说不出的气质。 我看向他腕骨袖口处的蓝宝石袖扣,福至心灵——原来这就叫贵气。 见我发愣,杰克扯过我的嘴角,又戏谑道:“怎么不去跟你家少爷打声招呼?” “唉,”我回过神,拍掉他的手,叹了口气,“我们已经隔着一层可悲的厚壁障了——” 天晓得这句话哪里取悦到了他,仿佛捏不够似地继续对我的脸颊上下其手,我一怒之下怒了一下,然后就被他比出的数字晃花了眼。 “真的吗老铁?!”我大喜过望,缓了缓才接着说,“早知道就不跟你做交易了,我现在出卖色相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他笑眯眯收回手,话锋一转“这也不是钱的意思,而是……”没给我发作的机会,贴近耳边轻声念出一个词,我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登时亮了起来。 “这、这不好吧……”我故作矜持。 “要还是不要?” “111111富哥扣1真送吗?” “嗯……你这样说我就不想送了。” 我白眼几乎翻上了天,“……喂。” “不逗你了。”又是声笑,他一口饮尽酒水,将高脚杯放在长桌,然后顺着桌布轻轻一推——玻璃相碰,落下声脆响,仿佛开幕时的钟鸣响彻戏院。 “那么,美丽的小姐,你愿意跟我跳第一支舞吗?” 相较莱恩的高贵,杰克身上只有野蛮生长的锐气,他伸手作邀请状,动作不算规范,若是平常一位绅士这样招呼他的女伴,恐怕要被冠以浪荡子的名号。 “咦呃,你好恶心。” 话虽如此,我依旧将手搭在他掌心,杰克鲜有脱下手套的时刻,此时真切触碰着,才发觉他的体温如此有侵略性,烫的我下意识缩手,又被他紧紧攥住。 “事先声明,我不会跳舞。” “我知道,跟着我的步伐来就好。” “啊?” 不是,你个贫民窟小团体头头,上哪学的交际舞啊? 双手交叠的瞬间,曲调骤变,中央舞厅涌上群衣冠华丽的男男女女,衣裙翩翩、色彩斑斓,活像一簇繁华的千年花,浮光掠影般迷乱了旁人视线。 众星捧月的主角呆立其中,直到他盛装出席的舞伴徐徐登场——爱莉娜面如土色地登上台阶,长裙依照发色缀上淡黄色花朵纹路,沿脖颈蔓延缠绕腰间,将目光勾向纤纤一握的细腰。银白裙摆似是为了陪衬莱恩的西装,二人贴近时仿佛融化的银矿,凝滞中暗藏波动。 他们必须开始跳舞了。 比他们更激动的是远处暗自观察莱恩的人们,sao动阵起,人们开始讨论这对新婚夫妻的第一支舞,语气热烈,仿佛这场姻亲有自己的一份助力,无人在乎他们脸上相似的麻木。 两个人都是打小培养社交礼仪的豪门之子,跳起舞来赏心悦目,可终究是提线木偶般的姿态,动作虽标准美观,目光却从未交汇,相握的手,交错步伐,牵连的肌肤,都保持在恰好距离,不曾有过一寸情动。 “这下谁分的清订婚晚宴和毕业舞会的区别啊。” 我依着步调转身,不忍直视这场闹剧。 杰克对此无感,政治联姻向来如此——把感情拿来同利益衡量是无意义的,而血脉也只是利益传承的媒介。 比起这些,他更在意我刚刚第三次踩在了他的皮鞋上。 “嗯?” ——作为报复,我忽地感到脚尖的滞顿,仿佛转轴齿轮磕进一枚螺丝,一次不协调的舞步会让身体顷刻坍塌。 一切发生的极快。 下落。我的视野由他的肩膀滑到微鼓的胸口,最后止于小腹,安心的平稳重新回到脚底,一股推力抵着我——杰克的手搭在后背,引领我顺力而行向后撤步,最后那只手回到我的掌心,鞋跟撞向冰冷大理石,两个人并拢双腿,脚尖抵着脚尖,重回站姿——恰恰好完成一步动作。 我们无言相视。 “看着我,这是我们的舞会。” 杰克是个很难让人评价为平庸的人,就像他如此大言不惭,将这从来不把我们放在眼里的宴会占为己有,让我难以遏制地吐出声快意的笑。 那双盈满野心与欲望的绿眼睛极专注凝视你时,会带来令人头晕目眩的错乱感,仿佛他将义无反顾奔向你的刑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