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1章 交易
从昏暗的牢房中一步步走出来,杨果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强光晃得一双老眼流出了眼泪。 杨果已老迈,没有倔强地继续看天空,只是低下头、眯着眼,努力适应着。 一路出了钩考局的牢狱,一辆马车已等在外头。 “杨参议,请吧。” 杨果只看这周围的护卫,便知来的是史天泽。 “史公。” “坐下说吧。”史天泽淡淡道,已不再如以往那样嘘寒问暖,甚至对杨果浑身上下的伤口也视而不见。。 “多谢史公相救。”杨果依旧是行了大礼。 “我对阿蓝答儿说,你联络李璮之事是我吩咐的。”史天泽道,语气中有些不悦。 “这他们岂不是会怀疑史家?” “他们当然会怀疑。我也只能说是……早便察觉出了李璮狼子野心,让你去试探,而李璮图谋不轨之事,我已写了奏折禀报大汗。”史天泽道。 杨果愣了愣,没想到史天泽会这样将罪责揽在身上。 “话虽如此,只怕史公还是要惹上无数猜忌,这……” “这必然如此。李璮这个蠢货,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还要我去试探吗?!”史天泽话到这里已有怒意,又喝道:“你们……简直是愚不可及!” 杨果愧疚,连忙要拜,谢这样的大恩。 “起来。当我很想救你?还不是被人逼的。”史天泽冷着脸道。 他当然可以故作义气深重、施恩杨果,但没有必要了。杨果早晚会知道事情的始末,现在假惺惺的,倒显得他是个小人。 还不如将不悦摆在脸上,显得他坦荡。 “被人逼的?”杨果诧道。 史天泽道:“上个月,你劝我与李璮举事时我便告诉过你时机不对,你不肯听,沦落至此,咎由自取,我本不欲救你。” 杨果深深叹息一声,眼中已有悲色。 史天泽继续数落道:“你活到这个岁数,竟连局势也看不明白?” “史公说的,我都明白。”杨果终于应道:“如今不是最好的时机……” “呵,你明白。”史天泽嗤笑了一声。 杨果缓慢地伸出手,掀开车帘看了一眼,见外面只有史家的心腹。 做这动作时,他牵动了身上的伤口,他脸上抽搐了一下。 “史公想要的时机,是蒙哥与忽必烈争斗,拼得两败俱伤……但,这样的时机真会来吗?若不来,便永远不举事吗?” 史天泽不语。 杨果又道:“我明白, 以史家如今的地位, 哪怕什么都不做也能保住世代富贵, 举事之心并不坚定……” “什么都不做?”史天泽冷笑道:“你知道这些年我是何等如履薄冰?此事须万分谨慎。” 杨果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只怕谨慎着,谨慎着, 一辈子便这般过去了。” “你以往不是这样的。” “以往,我不曾看到希望。” “什么希望?赵宋小朝廷战胜了兀良合台那个蠢货吗?兀良合台每有小胜便骄傲轻敌, 我早料到他要败。但于蒙古之国力有何影响?”史天泽道:“少一些兀良合台、阿答胡这种仅凭蒙哥信任便任帅、实则能力平平之辈, 蒙古国只会更强!” “不可否认宋军是能牵制蒙古的。” “不够。” “何时才够?忽必烈真敢造反吗?他不敢!” “这些年我们一直在告诉他‘行中国之道为中国之主’, 不停刺激他的野心,终有一日……” “史公啊, 成大事不可能尽善尽美,总该要冒些风险。”杨果道:“此次钩考,忽必烈不反, 极可能从此失了权柄, 再无机会。” “不, 他不会。” “你想要的两败俱伤才更不会。”杨果道:“蒙军有亲征之意, 万一要召史公出征,岂还有更好的机会?” “够了, 我们争论得够多了。今日没心情再劝你这老糊涂。” 史天泽已从这场谈话中听出了许多东西,什么“冒险”云云,完全不像杨果以往的为人, 显然是受人影响甚深。 “李瑕又到开封了。”史天泽靠在车壁上,似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杨果有些诧异, 问道:“他来做什么?” “来救你,逼我救你, 为此不惜捉了二郎。” 杨果呆滞了一会,嚅了嚅嘴, 心境在这瞬间异常复杂起来。 史天泽沉思了一会,道:“李瑕必然会来见你。而我有两条路,杀了他,或满足他的要求,让他放了二郎……” 不等史天泽开口,杨果已道:“史公放心,李瑕不是没分寸之人, 我会让他放了二郎。绝不伤二郎性命。” 史天泽点了点头,闭上眼,也不再多说。 ~~ 马车一路驰到杨府,杨果下车一看, 只见不少钩考局与史家的兵士包围在外面。 他叹息一声,步履蹒跚地进了门,家眷与仆从们都已围了上来,诉说着担忧与劫后余生的庆幸。 杨果勉力与他们聊了一会,独自步入书房,关上门。 “出来吧。”他缓缓说道。 然而书房里寂静无声,没有人回答。 这让杨果仿佛回到了去年在知时园找李瑕时的场景。 他却还不死心,又道:“小子,出来吧……” ~~ 那边史天泽才乘车回到府邸,门房便快步上前,禀报道:“阿郎,有人送来了拜帖。” 史天泽接过,打开一看,却见里面只有四个字。 “开宝寺塔。” 去岁张弘道搜捕李瑕时,李瑕便曾在开宝寺塔呆过。 但这次,开宝寺塔有不同的作用,李瑕只需找个人到塔顶望风,若史天泽派了人过去搜捕,他早早便可逃掉。 史天泽懒得做这种无益之事,孤身一人走到了塔下的空旷处。 他等了很久,一个挺拔的身影才从远处走来,在离史天泽二十步远之处站定。 “你就是李瑕?” “是。”李瑕道:“令郎在我的人手上,我若有三长两短,他必死无疑。” “闲话少说,提你的要求。”史天泽负手而立,自有一股气度。 相比而言,李瑕的谨慎与试探便显得有些幼稚了。 “请史公将杨公及其一家老小安全送到宋境,到时我放了令郎。” “自作多情,杨果并不想与你南下。”史天泽道:“他是金人,骨子里就看不起赵宋。” “我知道。”李瑕道:“所以,我没去找他,我直接来与你谈,我要你把他从这里赶出去。” “还有呢?” “没有了。”李瑕道:“我这次来,只为此事。” “我凭何信你?” “承诺。”李瑕道:“我初次来开封,是因承诺过要办好这件差事。我也承诺过杨公,会利用好他给我的情报、并保全他一家老少之性命,所以我再次来了。” 史天泽讥笑了一声。 他是真的觉得可笑,眼前的少年人,两次入境皆在高官面前开口谈什么承诺。 古人重诺,今人重利。这世道,早已不是那一诺重于性命的战国时了。他读史书,已无法想象到聂政为何能为一句承诺孤身仗剑入韩…… “简直儿戏。” “你只能信我,不是吗?”李瑕道。 “我可以不要这个儿子。”史天泽道:“我儿子很多。” “但你只把史樟带在身边,你最喜欢这个次子。” “呵。” “你一向很注意培养子侄。其实以你的地位,善终不是问题。你谋划的一切都是为了史家的将来。担心蒙古一统天下之后会对你的子孙下手,兔死狗烹。” 李瑕说着,停了停,又道:“这个交易对你并无坏处,不过是送走杨果一家而已。好聚好散,大家以后还有合作的机会。” 史天泽反问道:“你以为我在大汗面前解释很容易?” “我没给人当过狗,不知道这难不难。” “小畜牲,你不怕死吗?” “我死不死无所谓,你若拒绝我,你只会更难。” 李瑕上前一步,这一步竟让史天泽感受到了压力。 “你不答应,我不仅会杀了史樟、还会继续构陷你。据我所知,刘太平已十分怀疑你……我干的。” “你还知道刘太平。” “我懂蒙语,做事又尽力,不难了解到。我们也交过两次手了,你能明白我的能耐。” “我从不受人威胁。” 李瑕道:“这并非威胁,而是在告诉你,杨公于我有价值,你放走我们,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