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血月
陆:血月
你没有阻拦孙仲谋的离去,谁知当天夜里宴席将尽时,闹出了鬼火事件。 现场只留下了蓝色的粉末,你上前察看,确认是铜粉无疑。事情的手法和原理不难推断,为了避免sao乱,你昭告众人始末,安抚人心,孙策亦下令将此事彻查到底。 你环视在场的每一个人,发现孙仲谋的神情带着些许微妙。 你并未多言,此事就此告一段落。 谁知自那之后,怪事不断。一会儿是刺客行刺,一会儿是钥匙炸弹,整个孙府鸡飞狗跳,没有片刻消停。 孙仲谋没再来找过你,但你知道这些事都是他做的。 ……为什么? 正如孙策所说,孙仲谋迫切地想要建功立业。 以前的孙仲谋习惯了默默无闻,他想得到父母长兄的注视,但也能沉下心来打磨自己。 在与你重逢之前,他自认还算井然有序。父亲正值壮年,其他事情也有长兄在前面扛着,轮不到身为老二的他做些什么。 可现在不一样了。 他不能够再默默无闻、与世无争下去了。他想要发光,想要发热,想要明亮得让你能看见他,并且只看见他。 长兄有如太阳一般照耀天地,他拿什么与长兄争? 晦暗如他,也有试图照亮的东西。 可是越努力,失败就将他衬得越可笑。 粉碎的不仅是计划,还有他的心情,他的理智。 为什么他一败再败? 你与长兄就像另一个舞台,台上眷侣如天仙一对,亲密无间。明明他已捷足先登,却只能在台下默默仰望,爬不到台前。 若一早知道如此,为何命中要让他先遇见你? 若一早知道如此,为何骗得他不肯放手? 明明是他先来的。 明明你如此无情,如此热衷权力与地位,为何偏偏能与长兄共分一方天地? 他只能看着你与兄长越来越亲近,而他只是个融不进的局外人么? 长兄虽好,可长兄又有哪里好?难道你竟不知,孙家人最擅长的,便是你教他的冷酷与无情。 长兄够狠,再爱的人,再深的情,要斩断时也能顷刻间举起刀刃。是因为同样的狠,你才会为他驻足吗?是因为这样的人,才足够配得起你的皇亲身份吗? 他完全可以,比长兄更狠。 如果这是你所希望的。 燃烧的爱中加入了过量的恨,疯狂的计划在孙仲谋心中成型。 孙仲谋等到了期待已久的机会。 广陵修书急达江东,与长兄商议漕帮利器私贩一事,他当夜即刻拟造字书一封,乘水路奔赴广陵。 你迎来江东特使,发现来者竟是孙仲谋,惊讶又意外,还有些头疼。 比起以前,孙仲谋变得棘手多了。这些时日以来的交锋,叫你明白他已不是当年狸奴般可爱的孩童,而是尚未长成的猛兽,带着与体型不符的过度锋利的獠牙,需要人时时看顾。 见你面带犹豫,孙仲谋心沉了下去,问:“殿下为何如此犹豫?” “漕帮凶险,你是孙策的弟弟,若有闪失,我不能与你家里交代。”你坦诚道。 孙仲谋重复了一遍:“孙策的弟弟……” 每一次谈话,你总有新惊喜叫他意外。 真没想到,如今你称呼他,竟然还要加上这样的前缀了。 孙策的弟弟?那他叫什么? 心中裂成千万片,但因为主人擅长伪装,表面还显得完整光洁。孙仲谋紧了紧拳,又问:“除此以外呢?” “刀剑无眼,担心你会被他们所伤。” “若今日是长兄在此,殿下……还会说一样的话吗?” 你不解其意,但摇头:“伯符他……” 你突然顿住,不愿将伯符与仲谋相比,以免让仲谋伤心。但话既已出口,即便不说完,剩下的半句,也能够猜到答案。 孙伯符的将军威名已传遍江东,怎会惧怕小小匪帮。孙仲谋却还年纪太小,叫你放心不下。 “……殿下,”孙仲谋死死地握着拳,好让自己的声音不会那么咬牙切齿,“有些担忧,比冷漠更令我痛苦。” 他的声音带着刺痛,你自知失言,一时不知如何安慰他,沉默半晌,说:“……抱歉,仲谋。” 孙仲谋望着你,他知道,你仍旧未曾改变自己的看法。 从前你与他年岁差距更大时,他也从未觉得你遥远。可如今你与他之间的沟壑,让他不知自己怎样才能跨过。 他到底走错了哪一步? 还是说,每一步? 漕运船上,干倒匪帮龙头后,大火突起。你心中疑虑丛生,可危急关头除却生死都是小事,你急忙催促孙仲谋跳入水中逃生。 才从船上大桶里逃出来的少年站在船边,好像感应不到你的焦急一般,驻足回首望你。 他火焰色的长发已在方才与漕帮的缠斗中半边散落,像绽放的花瓣四散长空。俊秀的脸上有着烟灰,翠色的眼中却倒映着旺盛的焰光,好像与你身后的船一同炽烈地燃烧。风华绝代的同时,也有致命的剧毒。 这个瞬间,孙仲谋好像从火海中浴火重生。 身后烈火已经烫得像要烧伤脊背,你正要催他快跳,他却反扑向你怀中。 一刹那,剧烈的疼痛掠夺呼吸,贯穿你的四肢百骸。 十年间由孙权一人编织的所有爱恨情仇,此刻因为这把刺入你身体的冰冷的刀刃画上终结。 你看向他的目光有惊诧,震撼,不敢置信。更多的是不解,疼痛。 即便有了隔阂,你也从未想过孙仲谋会伤害你。 十年前的那段时光,于你而言本是世外桃源。 这是赤裸裸的背叛。 腹中温热的血从伤口涌出,从刀刃顺着孙仲谋的手滴落。 为了践行这个计划,孙仲谋做出过许多努力。 他恨你不告而别,恨你从未想过要去找他,恨你明明先遇到他,却将目光放在长兄身上。 他本以为如果了结掉你的性命,他会终止这段卑微又可笑的一厢情愿,体验到大仇得报的快慰,但事实却是,他明明可以捅入你的心脏,本能却强硬地扭拐了他的手,改刺小腹。 流到他手上的血好像要将他烫伤。 “……仲谋,为什么?”你忍着腹部的剧痛,看着他冷然的眼睛,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殿下,曾经有人,教过我很多东西。”孙仲谋几乎要握不住刀柄,但他仍然死死握着那把刀,他的手的震颤,借着刀传入你的身体,带来疼痛的同时,暴露他并不如表面镇定的心绪,“她说……为人帝者,绝心寡情,孤老终生,并不只是说笑而已。” 十年前你曾说过的话,至今仍然在他脑海中清晰如同昨日。 连你自己都不记得的东西,孙仲谋还能如数家珍地悉数道来,连一个字都不差。 “站得越高,便也越冷。曾经我不明白,如今我才明白。”他两只手上满是你的鲜血,猩红的颜色染湿他的指尖,“殿下,我真的从她的身上……学到了很多很多……” “孙家想要成就大业,广陵王只会是阻挠。我不能留你,殿下。” 孙仲谋真的不恨你吗?他真的不在意了吗? 那天晚上你信了他的鬼话,现在你才发现,孙仲谋是个张牙舞爪的小骗子。 他分明恨你。比你以为的要恨许多。 湿热的手捧起你的脸,你的汗水模糊眼睛,已经看不真切孙权的面容。 他却不管你清醒与否,仍旧自顾自地说着,好像要把所有的东西都一口气说给你听。 “长兄的爱何其浅薄,今日他能将命都给你,明日便能从你身体上踏过。” “孙家人总是很残忍。姓孙的人,都是一样的。” 被刀刺入的地方很痛很痛,孙权的扭曲,远超你的想象。 他爱惜而心疼地抚摸你的脸颊,你的血在脸上停留的模样比燃烧的火焰更美丽。 四散的深红长发随着他贴近你的脸滑落在你身上,如同彼岸的花丝将你紧紧勾勒缠绕,非要将你彻底融于他的身体中,才算罢休。 他还是舍不得你离开他。 他终究不如你和长兄心狠。 “你若爱长兄,不如爱我……” “长兄虽是烈日,可先遇见你的人,是我啊……” 刀落在船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孙权抱住半昏迷的你,眼泪从脸颊边源源不断地滚落,神情中却是难得一见的喜悦与餍足。 你会恨他吗?像他恨你一样。 好啊,越恨越好。 越是恨,便记得越是清晰,越是深刻。 你的目光再也不会离开他,眼中只会追随他的身影。哪怕你同样举起刀尖,刺入他的身体,至少,所望着那个人,也是他。 彻骨的痛才难以忘怀,最惨烈的恨才算最极致的爱。 疯狂也好,病态也罢,这种滋味他已经体会了十年,如今翻转过来,教你也体验一下,才算是两全。 “殿下……还将我视作孩子吗?”鲜血淋漓的手将你抱起,他用自己的脸轻轻地蹭你脸上的血迹,唇边擦过你的睫羽,染上同样的猩红。像是祈求,像是呢喃,“……不要再将我视作孩子了。那个阿权他……已经长大了。” 他抱着你,在众人的惊呼中从燃烧着坍塌的木船纵身跃下。 跳船的数日后,你才被身体的剧痛刺醒。 见你醒来,一直守在床边的阿蝉急忙来探你的额头:“楼主,身体怎么样?” “痛……”你脑海中昏迷之前的混乱记忆纷至沓来,觉得荒谬的同时又头痛欲裂,艰难地蹦出一个字,闭上眼睛缓了缓气,问道,“他呢?” “孙家的二公子吗?没有楼主命令不敢擅自对他动手,如今还安排在客房。” “很好。”你额头上因为疼痛渗出细密的冷汗,但总算是放下心来。 孙仲谋是孙家的次子,不论如何,江东与广陵的同盟不可破,仍旧要对他以礼相待。 只是你还是忍不住会想,曾经的那个乖巧可爱的孩子,到底因为什么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师尊为何能将一切都看得如此透彻呢……这个孩子,当真是孽缘呀。 你从未站在他的角度想过你们的关系,好像他对你的恨是理所应当,显得你的苦衷也那么无足轻重。 但你怎么能想到,整整十年光阴,他都没忘却一个萍水相逢的路人呢? 就因为‘爱’吗?可当年他还那么小,谈情说爱……实在荒谬。 你甚至无法断定他究竟擅自把你曲解或者想象成了什么人去爱、去恨。 他爱的究竟是你,还是他幻想出来的完美的影子? 你和他之间究竟谁对、谁错,谁爱过、谁恨过,已经无法两清。这一刀之后,你也不再知道自己应当如何应对他。 “广陵庙小……容不下太大的佛。”你好像丧失了所有的力气,不愿再想这些复杂的纠葛,轻声说,“阿蝉,送他回家吧。” 你真心疼爱过这个孩子,在这之前自认也足够偏袒他,最后竟然迎来这样的结局。若说心中没有怒气,那真是泥菩萨,软弱好拿捏。 可是你又能做什么呢? 孙仲谋也说了,这些……都是你教他的。 他可真是…… “对了,”你叫住马上要出去的阿蝉,“还转告他一声,我教他帝王无情,但……没教他忘恩负义。” 从今往后,这样的信任,不会再有第二次。 腹上的伤很难养好,你缠绵病榻一个月,身体仍旧时不时有阵痛传来。 阿蝉和傅融这一个月来每日寸步不离守在你身侧,但时光流转,又到了绣衣楼每月考勤的日子。 你在病榻上无事可做,随手翻着竹简,却莫名觉得头愈来愈沉、愈来愈困。 手上渐渐脱力,竹简掉到床边,你昏迷过去。 再醒来时,你已身置完全陌生的房间。身上盖的被褥手感滑润冰凉,有些熟悉,应当由御供的冰蚕丝织成。其上刺绣针工细密整齐,山水花鸟波光淩淩,彩华流转,是宫中也难得一见的佳品。 ……锁住你双手与双脚的鎏金链,亦刻满繁复华丽的凤鸟鸳鸯纹,仅此一对便价值千金。 这是什么地方?又是什么人有能力将你关在这里? 你浑身脱力,连坐起来都很艰难。费尽力气拨开身上的锁链,掀开冰丝床帘后,你看见坐在房间中央的桌边独自饮茶的红发男人,愣在当场。 他是……孙权? 不,这绝不是现在的孙权。 他拥有孙权的相貌,可眉宇间冷肃沉敛,比现在的孙仲谋要成熟的多。 看起来……像三十岁的孙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