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六章:服軟
第二二六章:服軟
“趙忠……”趙玦輕喚,呼喚雖短,聲調雖平,口氣卻陰冷可聞。 原婉然冷汗直流,唯恐趙玦將要行凶,哀聲道:“趙玦,求求你!” 她情急之下生出一點氣力,身子由椅中往趙玦歪,本來擱在大腿上的手虛浮探上他所坐椅面,落在他腿側衣褶上,微微牽動衣服。 趙玦覺得了,心臟莫名跳快了幾下,面上靜默不動如山。 片刻過後,趙忠問道:“主子,韓千戶即將走出一箭之地。” 到時即使發箭,也無法射殺韓一。 “趙玦,”原婉然心慌意亂,叫回對趙玦的舊稱:“趙買辦,我錯了,求求你!” 趙玦在外日常受人這般稱呼,出自原婉然之口,卻是久違了。 從前這村姑如此稱呼他,態度矜持但並無防心,拿他當上司和患難之交敬重…… 趙玦緩緩抬手,令趙忠放下弓箭。 原婉然好似死裡逃生,長出一口氣。 趙玦道:“我尚未打算取韓一和趙野性命,假使你再逃跑……” 他沒把話撂完,但語尾別有意味稍加拖長,潛藏的陰森已然教原婉然一個激靈。 趙玦又道:“你若自盡自殘,他倆人也休想好過。” 原婉然咬住下唇,淚眼汪汪朝趙玦剜了一眼,隨即望回韓一。 她回不去韓一身旁,只有抓緊工夫,能看他一眼是一眼。 她用雙眸描摹韓一每一條輪廓,捨不得略眨一下眸子。 韓一仍舊壯實,不過終究瘦了一兩分;神態亦然,如常和穆,喜怒不形於色,但她曉得他心裡有事…… 趙玦目睹原婉然痴痴凝睇窗外,沉著臉轉開頭,雙手將所捧的紫銅手爐越箍越緊。 窗後能見的外頭景致有限,片刻過後,韓一即將行到原婉然目光無法相隨的地界。 原婉然實在捨不得,不覺奮力前傾,想挪移位置,多捕捉一些韓一的身影。 此時她回復些許力氣,竟由椅上欠身離座,不料那點氣力眨眼用盡,雙腿一軟,整個人摔落地面。 她無力以手撐地,眼看自己往地上撞,只能緊閉眼睛等待疼痛到來。 砰咚! 咚隆隆隆…… 地面響起遠近兩道物事磕碰聲響,近的夾雜稍微硬脆以及沉悶兩種聲音;遠的是金石物事砸在樓板上,一陣滾動。 原婉然人在地面,身上卻只得小腿部分泛出擦撞感覺,但疼痛輕微,上半身則毫無不適。 原來她大半身子倒在一人身上。 “主子!”趙忠和銀燭喚道,大步近前。 原婉然伏在趙玦身上,既羞恥又嫌惡,紅了臉咬牙要從他身上爬開,縱使這些努力不過變作蠕動。 趙玦眉頭深擰,他這一摔,腦袋結實磕在地板上,不但疼,神智也有些茫然。 他倒在地上,視線不經意晃到屏風上方,對上窗外一角天空。 蒼穹蔚藍,和他記憶中的西山天空重合。 霎時他錯覺回到西山,原婉然又走遠覓食去了,他留在山野宿頭吹奏鷹哨,暸望天際有無金雕形跡。 天幕上,流雲飄過一撥又一撥,許久之後,原婉然依然遲遲未歸,他卻不復最初那般多心,猜忌她會拋下他私自開溜。 不管村姑去了多遠,定會回到他眼前,相扶相依。 他心止如水,只管翹首等待,有一種塵埃落定的踏實安頓…… “主子!”趙忠和銀燭呼喚,打亂趙玦神思。 趙玦清醒了,不假思索喚道:“小村姑……”他欲要扶起原婉然檢查傷勢,卻感覺她往旁扭動。 這村姑所中藥力要消退,為時尚早,一切反抗皆屬徒勞。她明知如此,照樣掙扎著遠離他,對他多麼避之唯恐不及。 趙玦放下手,微扯嘴角譏諷一笑,道:“銀燭,快扶開原娘子,送她回別業。” 原婉然臉羞得更紅。 方才她伏在趙玦身上掙動之際,曾經生出一個疑念:為何趙玦和她一塊兒摔倒? 此前她淨顧著韓一,全沒留意趙玦,故而推想興許在自己跌跤時候,趙玦恰好下椅走動,無巧不巧她撞上他? 果真如此,她倒解氣了,趙玦落地時候發出聲響,磕的不輕,必然皮rou疼。 然而原婉然無法篤定當真這般巧合,想到趙玦至今感念她的患難情分,遂生出另一種猜度:趙玦打橫對她挺身相救,經不住跌勢太猛,雙雙倒地。 這下趙玦出聲吩咐銀燭將她扶走,語調雖則平靜調勻,卻用了個“快”字。 她不曾聽過趙玦出言催促旁人,既在這事上破例,他嫌棄與她挨身的意思顯然不比她對他來的少 原婉然斷定了,趙玦這一摔是陰錯陽差挨了她一撞。——哈! 那點稍報仇怨的痛快沒能持續多久,她教銀燭扶抱而起,連忙看回窗外,再度潸然淚下。 路上見不到韓一人了。 韓一策馬前行,心血來潮扭身望向身後大路。他目光掃過路邊一家客店,客店樓上面街一排長窗大開,窗後矗立素紗屏風,遮住屋內光景。 他忖道,客店樓上有女眷,因此以素紗屏風隔絕窗外窺視。 想到“女眷”二字,他胸口作痛。 他的小阿婉如今不知在何處吃苦。 他嘆口氣,任栗色馬將自己帶遠…… 趙玦送走原婉然,自回商號理事,順道請大夫過來診治。他摔倒時候受了跌打損傷,其他地方猶好說,腦側磕出一個疙瘩。 大夫叮囑:“頭部磕傷可大可小,這幾日玦二爺多靜養,倘若感覺噁心、頭疼或嘔吐,千萬別耽擱,立刻延醫。” 趙忠在旁聽著,慣常木然的臉起了變化,眉心也結出疙瘩。 主子原本無需遭禍。 他在旁瞧得真,原娘子摔倒,主子由眼角餘光察覺,已來不及將她拉回椅上,但很可以坐在原地使勁拉住人。縱使原娘子免不了落地磕碰,無論如何都不至於鬧出人命。 誰承想主子鬆開紫銅手爐往地上倒,雙手抱護原娘子頭腦及背心,以身為墊。 趙忠眼前似又浮現當時趙玦倒地模樣,離他頭部兩三寸外就是堅硬突起的屏風木頭底座。 這回主子走運,沒因為原娘子傷著根本,下回呢? 原婉然在客店目睹趙忠箭指韓一,驚恐非同小可,回到別業方才漸漸回魂,思索局勢。 她思想感恩寺和別業都屬於趙玦地盤,並且不接待外頭香客。如此說來,入寺進香者不是如她一般,經過趙玦特準放行,便是他的自己人。 感恩寺住持看在趙玦分上,對她甚為禮遇,遇上林嬤嬤不請自來,轉而迎接後者。此事表明縱然趙玦把持感恩寺,在住持眼裡,林嬤嬤的地位高於趙玦。 儘管如此,林嬤嬤被人稱呼為“嬤嬤”,而非“太太”甚至“夫人”這般稍有身分的叫法,聽來不像是趙玦的長輩親友,倒彷彿和他有上下級別之分的同黨。 既是同黨,趙玦坑害她們夫妻仨,是否也有林嬤嬤的分? 哪怕作最好的設想,趙玦所作所為純屬他缺德,這人會缺德到什麼地步? 現如今他尚無打算取韓一兄弟性命,保不齊哪天改主意。留人性命也不等同放人一馬,要是把人折磨至生不如死,那不過比死人多一口氣,又有什麼好? 原婉然左思右想,坐立不安,請流霞榭丫鬟傳話。 “請轉告趙買辦,在客店,我害他跌跤,過意不去,想當面向他賠禮。” 此話純屬違心之言,她說時當真彆扭羞恥得慌。然而家人安危要緊,跟趙玦硬碰硬不是辦法,她決意改腔兒服軟。 趙玦狠辣,但還不全然是鐵石心腸。起初他對她欲行不利,經過西山歷劫,轉而厚待她,由這事可知,他是能被動之以情的。 既如此,從今以後她多多和他拉交情,沒準能確保家人平安。 丫鬟傳話,道是趙玦無暇會面,客店那次磕碰不打緊。 原婉然無法自安,推想趙玦在客店磕碰多少受了傷,過兩日,以牽掛他傷勢為由,再度求見。 丫鬟傳話:“主子說他傷勢無礙,請原娘子不必記掛,倒是聽聞近日原娘子飯食少進。” 這些天,原婉然不只煩憂趙玦能否言而有信,食量也減少許多。任憑丫鬟殷勤勸飯,小廚房每日菜色滿桌不重樣,她都不大動筷子,茶水也少用。 原婉然聽到趙玦留心自己起居,覺得和他套近乎這主意還是有戲。 她道:“請上覆你家主子,謝謝他關心,我只是食慾不振。” 丫鬟卻道:“主子說,請原娘子放心用飯,那日他下藥並非下在食物裡。他近日都不得閒,無法抽身過來。” 原婉然耳根冒出一點紅暈,須臾染遍全臉。 趙玦點破了她真正少吃茶飯的真正原因——她疑心上回趙玦下藥,就是在飯菜湯水裡動手腳,以致無法安心享用。 趙玦放這話,自然也識破她因故討好他的小九九,並且半含半露一層意思:你生怕我再度下藥相害,既然對我心存提防,又怎會真心關心我?你我無須見面。 原婉然按情理想去,任何人教人虛情假意對待,自然都要不痛快,可是趙玦坑害她們全家甚苦,她還得厚著面皮腆著臉,設法巴結對方,論不痛快,要比他來得多多了。 誰知道她含羞忍辱熱臉貼冷屁股,還貼不上。 她心裡說不出的難堪委屈,一時間連同被擄以來的怨懟憤怒通通炸了開來。 她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三步併兩步走到壁前几案,扳住案上西洋自鳴鐘作勢往地上掀。 流霞榭器皿皆用木器,難以毀壞,唯有自嗚鐘十分精密,且又昂貴,她就砸爛它,教趙玦賠大錢。 丫鬟驚慌勸道:“原娘子,使不得!你要砸鐘容易,站離它遠些再砸,別砸到你的腳。” “是啊,那鐘鑲嵌玻璃,砸碎了劃傷你可不得了。” “沒錯,原娘子,你要砸鐘,有多少砸不得?鐘多的是,只要好好地砸便是。” 原婉然呆若木雞。 砸鐘容易? 鐘多的是,只要好好地砸便是? 丫鬟不在乎她砸鐘,只怕鐘砸她的腳? 她靈機一動,以趙玦的身家,整座流霞榭教人一把火燒了,只怕他眉毛都不帶動一下。 “……”她一念清醒,理智佔回上風,雖則餘怒猶存,還是默默將自鳴鐘扶穩扶正。 丫鬟不解她轉變,因問道:“娘子可是要換座鐘砸?” “……”原婉然心頭泛上一陣疲乏,搖手示意丫鬟退下。 下人走光了,偌大的房室一下子空蕩蕩的,只餘她形單影隻,只得自鳴鐘滴答響動。 偶然間她瞥見鐘面玻璃留下自己的指印,舉袖輕輕拭去。 她在別業孤身無依,又要防備眾人,實在寂寞,忍不住和自鳴鐘說起心裡話。 “和造你的鐘匠一樣,我也是手藝人。”她喃喃道。 因此趙玦和丫鬟不將砸毀自鳴鐘當回事,她不能。 她身為繡娘,明白匠人完成一件藝品所傾注的心力和感情,將心比心,不能拿旁人的心血出氣。 她對當前困境實在無計可施,遂上床裹起被子和衣睡下。 趙玦再神通廣大,終究不是大羅神仙,能將她rou身困在別業,困不住她心魂。她清醒時分身不由己,有家歸不得,那就入睡。 睡中夢魂無拘無束,或許能回家一趟,見見韓一、趙野和墨寶。 從此以後,她除開吃喝洗漱、遊園認路,便鎮日臥床。丫鬟提議叫來百戲雜耍供她消遣,她置若罔聞,只管埋頭大睡。 如此過了五六日,一日原婉然在寢間床上面壁側臥,閉目養神,期待入夢。 不防寢間一角地上,冒出一絲奶聲。 嚶嚶…… 那聲音實在細小,她初時聽見,還疑心自己聽錯,便躺著不動。 嚶嚶……嗚嗚……嗷嗚…… 不多時,地上奶聲高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