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09】
船行至湘水对岸,嬴政上了湘山祠,带着众人行罢了祭祀之礼,便原路而返。船上扶苏仍是一副极力隐忍的难受的样子,嬴政看在眼里,却并未说什么。 之后的路途里天公大为作美,无一日不是风和日丽的大好天气。由是众人畅通无阻,自南郡经由武关而行,两个月后返回咸阳时,已是这一年的年末。 一路上,或祭祀先祖或标榜功德,扶苏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随在嬴政身后,言听计从,分外乖顺。而那夜的种种却是仿佛是心照不宣一般地,再未被人提起过。 返回咸阳城后,这半载时日里积攒下的,须得嬴政亲自过目定夺的国事便纷至沓来。嬴政一面遣随行官员将路途所见的弊病记录下来,陆续处理,一面夙兴夜寐地浸yin在堆积的政务之中,待到将其尽数参阅完毕,交代下去,才发现这一年眼见着便要过去了。 年末的事务虽然较多,然而真正到了年关之际,朝中上下反而俱是一派清闲。嬴政骤然闲散下来,便心血来潮,将所有子嗣们召集在一起,去城郊游猎。 十几个皇子俱是玄黑的衣袍,分外齐整,唯有一人独自打马慢慢地跟在后面。神情淡漠,足见对此事无甚兴趣。 嬴政看在眼中只做不知,扬鞭狠狠抽在马臀上,黑马引颈长鸣,声音高亢雄浑。众子见父皇宝刀未老,仍是如此气魄逼人,心下不觉振奋非常,纷纷跟着扬鞭,策马狂奔而去。 马匹驱驰了一阵,嬴政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寻觅那个身影。然而身为长子的他本应紧随自己身后,此时却是尾大不掉地跟在最末。嬴政微微敛眉,收回目光,却恰是触到离自己最近一人的目光。 竟是胡亥。 嬴政还记得,上一次眼见他技艺生疏,落在了最后,不想不过半载时日,竟已精进如此。暗自沉吟,目光不觉在他面上停留的久了一些。 觉察到父皇的目光,胡亥心中一阵兴奋激动。他这半载日日苦练骑射,为的便是此刻能进入嬴政的视线之中。他深知自己身为是幼子,论地位论才干都注定与皇位无缘,故而自然不会成为嬴政精心栽培,倾注关爱的对象。 然而他之所欲并非皇位,却也不过父皇多一刻的关注而已。 见努力收到回报,胡亥越发卖力地夹了夹马肚,跟得紧了些。而嬴政目光稍稍失神了一阵,匆匆收回,不再回头瞻顾。 当日嬴政射杀了两头雄鹿,均是一箭封喉的准头。有他在,其余的儿子纵是怀有非凡的身手,也自然不敢班门弄斧,喧宾夺主。由是便只是跟随在其后,齐声盛赞着父皇超群的技艺。 嬴政心底自然分得出真假,却也当仁不让地受下。几个时辰后,眼见日已西斜,自己也着实有些乏了,便吩咐众人返回城中。 众人三三两两地打马,闲散地往城中而去。嬴政自然走在最前,未走几步,忽然听闻后面一阵蹄音由远及近。 嬴政没有立即回头,而是抬眼看着天空中一抹艳红的余晖,这般听了片刻。直至那蹄音近了,他目光仍是不挪,只口中道:“何事?” “父皇,”那人开了口,声音稚嫩里带着几分怯懦,“儿臣……有一事相求。” 原是胡亥。嬴政收回目光,自嘲地轻笑了一声,实在不知自己方才究竟在期盼着什么。 他仍旧没有转过头去,只是静静地看着前面的路,道:“但说无妨。” “儿臣……恳请父皇赐给儿臣一名老师。”胡亥慢慢地说了出口,极力地隐忍着声音里的颤抖。实则他从心底而言,是十分畏惧嬴政的。不论是因了他是一统天下之人,手掌杀伐大权,更是因为于自己而言,他太过高山仰止,不可企及,那帝王独有的心思,是自己从未看穿过的。 此番若非是赵高极力劝服安慰他,只道若是他提出这番请求,陛下必然会应承下来,若非如此,他纵是心中也有此愿,却也是万万不敢开这个口的。 然而嬴政闻言沉默了一会儿,却是开口道:“你既有此说,必是心中已有人选。乃是何人?” 胡亥慢慢道:“中车令赵高。” “赵高?”嬴政闻言转头看了看他,唇角似乎上调了几分,然而面容里却并没有笑意,“说来你今日这骑射之术,便是从他那里习得的罢?” “父皇果真明察秋毫!”胡亥闻言在马上匆匆一拱手,心知纵然嬴政已有半载身处异地,然而这宫中大小事情,却仍是少有能瞒得过他的。 嬴政又转过头去望向前方,道:“你若真有此意,朕准了。” 胡亥未料嬴政当真如赵高所言,果断应承,心下便是一喜。喜从何来?一来虽然父皇从不表露,心底对自己到底是有几分偏爱的;二来不论父皇为何应下,那赵高却是当真能将他看懂几分。 如此,于他而言便已足够。 胡亥谢恩告退之后,嬴政提了提马缰,往前走快了几分。 实则他还记得,由于自胡亥之后再无子嗣,故而自己前世对他可谓是宠爱有加。然而此人胸无大志,并无帝王将相之才,故虽宠爱,却也知道他绝非堪当大统之人。 虽然不知究竟是何缘由,最后继位的不是扶苏,而是这幼子胡亥,但嬴政重生之后,对于这个亲手葬送自己江山社稷的孩子,心底始终是无法宽谅的。 没有人比他更为珍重这山河的每一寸疆土,故而也没有人比他更憎恨将其毁于一旦的人。 他还记得前世里,在自己的任命之下,那赵高便是胡亥的老师。今生虽是这胡亥主动请求,但在他眼中并无二致。 无妨无妨,今生是殊途,也必不会同归。这最后的一步,他会提前掌控在自己手中,其余的,便随他去罢。 眼看着咸阳城门越来越近,嬴政抬起眼,目光越过城头,在秦皇宫城片刻定格,随即挪开朝一侧望去。那里此时仍是一片空地,然而不久之后,便将落成一座举世无双的华美宫殿。 那宫殿象征着他的威仪,他的功绩。嬴政还记得那宫殿在大火中化为灰烬的每一分细节,闭上眼,那炽烈的火光便仿佛要灼伤视线。而这一世,他将改变这一切,要让它以傲视苍生的姿态伫立在这城中,永恒不朽。 却不知那人,是否当真能达成他心中的希冀。 ***** “滚!” 房门被仓皇地推开,侍姬裹着未及穿好的衣服,哭哭啼啼地跑了出来。未及站稳,便被门外的侍卫们架起身子,捂起嘴,拉了出去。 眼见动静已然远了,守候在门外的宫人谨慎地朝房门边走近几分,道:“陛下,可还需臣……” “不必了!” “诺。”宫人只得小心翼翼地将门掩上,不敢再有多问。 这侍姬已是今夜的第三个了。早便听闻陛下在东巡之际随行带了五人,如今无一活着回来,而今夜一连三人都被这般轰出门去,实在叫人心头疑惑。 虽然素知嬴政颇有些喜怒无常,然而此番入宫的侍姬均是由他亲自过目拣选的,为何如今却竟无一能得他心? 房外宫人暗自疑惑,而房内嬴政却是心乱如麻。 随手将散乱的衣襟扯了扯,他背身倚靠在床榻内侧的墙壁上,仰着脸,望着正前方的窗。 今夜月色分外清明,自窗外如流水般泻入,在房内留下一块块带着斑驳窗花的明亮花纹。 分明是如此静谧安宁的情景,嬴政看着看着,却只觉得心内越发烦躁。 便是在这月色朦胧的明晦间,那三张有着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面容,竟纷纷叠上了同一个人的影子。 有许多个瞬间,他可以清楚地看见对方面上的神色,纵然闭着眼,那被极力隐忍着的情动之色,却是分外明显;他可以清晰地听闻对方唇齿之间流泻而出呻|吟,带着不可抑制的喘|息,却分明是一种欲拒还迎的诱惑。 脑中还未及反应,周身已然不可抑制地血脉喷张。然而下一刻,那影子却形如鬼魅一般,骤然消失。当嬴政再定睛看去的时候,雌伏在身下的,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子。 不像……半分也不像…… 方才如火一般炽烈的欲望,瞬间降至冰点。 将人赶了出去,嬴政脑中混乱至极,却不愿相信是那样一种可能。 于是换第二人,第三人,却俱是如此。仿佛是中了邪魔一般,女子柔美细腻的身子竟比不得那人神情的一丝波动,全然勾不起他半分的欲望。 末了嬴政终于放弃,这般独自靠坐在在房内,试图将思绪打理几分。 重活一世,人总会是有些不同的。若说上一世,自己所作所为大都是率性而为,不问缘由,那么到了今生,嬴政发觉自己所思所想,不觉间已然多了许多。 也许是深知冲动的后果,也许仍有太多疑问未曾明白。 比如,他始终不能明白,自己和扶苏,父亲和儿子,是如何走到了这样的地步?前世他在一个醉酒的夜晚,被对方一个亲吻引得天雷勾地火,今生同样是一个醉酒的夜晚,却是他主动将对方压在身下,一发而不可收拾。 仿佛有一个怪圈始终在二人之间,想逃逃不出,想避避不开。纵然二人是如此至亲地血脉相承,也无法幸免,被这怪圈之中的命数伸出爪牙,狠狠地拉扯进去,渐至深陷沉沦,不可自拔…… 嫌那月光太过刺目,嬴政略略偏开了头,将手用力握成了拳。 从前世到今生……有一个答案似乎已经再分明的不过,可他却是断断不会承认的。 ***** 入了正月,朝中再度热闹起来。 这正月一则是新年之喜,二来又是嬴政生辰,二者一起便可谓是双喜临门。故而嬴政按照以往惯例,一连三日在朝中摆开大宴,遍请群臣。许多守边守郡的地方官员,也自然知晓此事轻重,故而纷纷趁着这年关之际,回京一趟,给嬴政恭贺新年。 嬴政此番索性命他们不必先回府,直接来这宴席上讨一杯御酒便是。故而这三日大宴里,前来道贺的文武官员可谓是络绎不绝,应接不暇。 嬴政高坐在堂上,倒着实是一一赐了琼浆玉酿。只是自己前面的酒杯,却几乎未曾动过。一来他自知酒量不济,从不勉强于自己。二来这醉酒之后,世事容易脱离掌控,这……绝非他之所愿。 而朝中大臣对此亦是心知肚明,故而纵是逢了这般日子,也不敢有人起身劝酒。 无人来贺的时候,整个大殿便显得分外安静。嬴政在上,群臣列坐,却也无人多说什么。 唯有大殿的一侧,一名女子正拨弄着古琴。轻拢慢捻间,一弦一音,反倒是将人的心思也尽数攫了过去。 堂下一侧,扶苏坐在上座。从那弹琴女子身边挪开目光,他抬眼望向那高高在上的人,眼见几名侍姬不知何时已然围坐在嬴政身边,替他斟茶递水,捶腿揉肩,姿态好不小鸟依人。 唇边轻轻地泻出一丝嘲意,扶苏垂下头,看了看自己面前仍是满满一杯的酒水。他慢慢伸出手轻轻握住,迟疑了一会儿,指尖的力道忽然加大,将其紧紧地握在手中。 由是片刻之后,大殿内忽然响起了一人的声音:“儿臣敬父皇一杯!” 满堂的人皆是循声望了过去,却见开口的正是扶苏。 嬴政也不例外,他微微眯了眼,毫不掩饰地打量着面前的人。因了入秋天凉之故,他的衣着较之往昔也已然加厚的几分,却似乎仍旧掩不住原本身形的单薄。分明是一身黑色滚着金边的华美正装,穿在他身上,却仿佛如何也不能给人以威迫凝重之感。 分明是感到了对方在自己面上逡巡的目光,扶苏仿若不知,只是走至堂中将酒杯高举过前额,道:“适逢父皇双喜临门,儿臣身为长子,理应代表诸位皇子,一齐敬父皇一杯。” 言语掷地有声,引得诸位皇子闻言,俱是举起酒杯齐齐站了起来。 扶苏微微回身看了众人一眼,随即对嬴政敬酒道:“且……愿我大秦山河永世,愿父皇福寿齐天!” “愿我大秦山河永世,愿父皇福寿齐天!”话音落了,便是齐齐的应和重复。 扶苏这两句话,恰是戳中了所有帝王的心中所愿,也正是自己前世今生,所孜孜不倦追求的。 看来他并非不懂,只是不表露而已。 念及此,嬴政颇有些满意地笑了笑。他站起身,亦是将手中的酒杯高高举起,仰头一饮而尽。饮罢之后以空杯示意,目光扫视过底下群臣,末了在扶苏处顿了顿,方才收回。 扶苏同他对视了一刻,随即若无其事地退至一侧坐下。 经此一事,嬴政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当即命身旁的几名侍姬献舞一曲。侍姬舞袖翩跹,秀色可餐,引得场中气氛顿时活络几分。 正此时,一名宫人小心翼翼地从一侧步入大殿。 嬴政见了,心知是有外臣来了,便挥手止住了歌舞,道:“来的是何人?” “禀陛下,”那宫人奏报道,“蒙将军自上郡而返,正候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