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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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苏闻言回过身去,却见李斯缓缓走了上来,对他拱手一礼,道:“不知长公子今晚肯否赏光,去臣府中一叙。” 扶苏定睛看着他,没有多问一句,便颔首道:“承蒙廷尉相邀,扶苏今晚一定前去。” 李斯微微一笑,拱手作揖道:“既如此,那臣便恭候长公子大驾光临。” 扶苏颔首,二人步出宫殿,正是作别之际,忽见一人骑在马上,朝这边奔了过来。定睛一看,却是胡亥。 胡亥近日得了赵高指导骑术,身手已是今非昔比,有了些驾轻就熟的意味。他一提马缰,稳稳当当地在扶苏面前停了下来,兴冲冲地道:“大哥,下午围猎一事,听说你竟不打算前去?”秦朝尚武,故而相聚围猎、切磋身手便成为了嬴政诸多儿子们的日常活动之一。在胡亥看来,自己的诸位哥哥对此都是分外热衷的,极少有人推辞不去。 扶苏面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只微微笑道:“近日事务众多,实在抽不出空闲来,待到时间充裕了,定不会再拂大家的意思。” 胡亥闻言倒是并未生疑,实则在他看来,大哥不在的时候,如若父皇无疑中出现在围猎场地,自己兴许还能更多地得到一些注目。 故而他只是笑笑道:“对大哥而言,自然是政务为重。”说罢以礼告辞,挥鞭而去。 扶苏目送着人远远地去了,一回头,发现李斯还立在原处看着他,便对着他微微一颔首,转身上了轿。 李斯恭恭敬敬地恭送人离开,脑中还回想着扶苏方才的话。“事务众多”这样的搪塞之辞,恐怕也只能瞒过还未参政的胡亥,但凡对朝中局势有几分知情的人便会知道,如今这个陡然受到冷落的长公子,又哪里还会从陛下手中得到什么“事务”? 他陷入沉吟,只觉得扶苏此人,实在叫人有些看不透。而自己却绝不会将身家性命全盘压在一个看不透的人身上,他迟早有一天会弄清扶苏的秘密。 ***** 入夜,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扶苏踏着一地星辉月华,在李斯的府邸门前下了轿。 李斯从门内急急迎出,将人引进了厅内。 厅内已然布好了席位,待到二人撩起袍子各自落了座后,李斯起身将桌上的空杯斟满了酒,递到扶苏面前。 然而扶苏伸手接了,却没有立刻饮下,反而将其按在桌上,笑道:“廷尉,这没有来头的酒,扶苏只怕没有胆量喝啊。” 李斯闻言笑了,却道:“长公子说笑了,这酒岂会没有来头?” “廷尉不妨说来听听?” 李斯看着自己杯中的晶莹剔透的玉液,慢慢道:“此酒……乃是为长公子重获陛下宠信而敬。” “哦?”扶苏闻言不由挑了眉,但很快又垂下眼笑了一声,道,“看来廷尉今日要扶苏前来,果然不只是为了饮酒。” 李斯笑道:“若只是为了饮酒,长公子只怕也不肯轻易莅临了。” 扶苏笑了笑,没有再接话头,只道:“廷尉方才那句话的意思,扶苏不懂。”话虽如此说,但却已然一个仰头,饮尽了杯中酒。 如此他心中的意思已然分外明了,李斯见状微微颔首,道:“臣在朝中虽不过一介廷尉,然则蒙陛下信任,却并非全无说话的余地。且在臣看来,公子虽一时为陛下错冷落,然而以公子之才必有东山再起的一日,故而臣愿与公子同进退。” 明白他今日是为表立场而来,扶苏垂眼看着已然一空的酒杯,心知在自己这般冷落的时候时尚能如此,足见这李斯对自己当真是分外存有信心。 如此也好,倒也足以事半功倍了。 于是他唇边添了几分笑意,道:“廷尉如此一说,扶苏倒忽然想起当真有一事相求,还望廷尉能助我一臂之力。” “公子但讲无妨。”李斯微微正了正神情,道,“臣既已表明心迹,自然会为公子尽力而为。” “有廷尉这一句话,扶苏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扶苏笑道,又不紧不慢地替李斯甄了茶,这才道,“不知廷尉可有办法,确保父皇来年再度外出巡游一遭?” “陛下今年巡游回宫尚不过几月而已,为何公子……”李斯闻言略有些惊讶,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道,“莫不是公子意欲……” “廷尉多虑了,扶苏是如何不敢有不轨之举的。”扶苏笑了笑,出言打断道,“实不相瞒,上次巡游我一时不慎,惹得父皇有些不快,故而意欲趁父皇再度巡游之机多尽些心力,也好让父皇对我有些改观。” “长公子所言也不无道理,”李斯沉吟许久,道,“毕竟这宫中人多眼杂……却是不如巡游在外的。” “正是,”扶苏颔首,一字一句说得诚恳,“卿身为廷尉,掌天下刑狱之事,自是颇得父皇其中赏识,此事还望大人能出手相助。” 李斯道:“长公子但请放心,若陛下来年并无笃定的安排,此事臣定当极力替公子周旋。” 扶苏闻言一笑,道:“此事有劳廷尉了。”说罢举起手中的茶杯,以茶代酒,敬了李斯一杯。 茶杯相碰,清脆的声响犹如一种盟誓。扶苏收回手,垂眼看着杯中微微荡漾着的波纹,在茶杯的遮掩下,唇边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实则今日托付给李斯之事,也不过防患于未然而已。 他心中明白,若无意外,嬴政来年是应当会再度起驾巡游的,并且这一次,他将经过一个博浪沙的去处。 而在这里,将会有一件非同寻常的事发生。一件却是除了自己以外,无人知晓的事。 二人沉默片刻,李斯忽然道:“说来臣心中一直有一惑,希望长公子能解。” 扶苏抬眼看了看他,道:“请廷尉直言。” 李斯道:“臣尤记陛下南巡之前,长公子在徙天下富豪入咸阳一事上,曾颇有建树,陛下虽不曾言明,但心中对公子的赞赏之意却并不隐晦。按理说,公子立此功绩,日后应当平步青云,扶摇直上才是,却不知……为何蓦地又受了冷落?” 他此言说的分外直白,不加掩饰,扶苏闻言面色微微一变,却很快恢复镇定自若。 他极淡地笑了笑,道:“帝心难测,父皇的一举一动若都能看得清猜得透,便不是当今前无古人的‘始皇帝’了。” 李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虽然明知他所言多有隐瞒,却也寻不到纰漏之处,便只能叹道:“若是长公子不对臣坦诚以待,臣又如何相助公子?” 扶苏闻言沉默了一下,抬眼看着他,肃然道:“实不相瞒,确有一事扶苏不可相告。此事对廷尉而言无关痛痒,对扶苏却是举足轻重,并且若有旁人知晓,便只能是死路一条。如若廷尉还要一听,那么……扶苏但讲无妨。” 李斯默然地同他对视着,从他黑若墨玉的眸子里,一时间竟窥探到意思凛冽肃杀是气息。而这种气息,在想来温润如玉的扶苏身上,几乎是从未有过的。 于是他收了目光,道:“既然如此,臣便不再追问了。” ***** 胡亥围猎归返,带着一身的汗水来到赵高府邸拜访的时候,后者正在书案边静静的挥毫泼墨。 他所写的正是“胡亥”二子。 赵高的大篆走笔遒劲沉稳,向来为时人所激赏。自打他做了胡亥的老师之后,除却教授他骑射律法外,习字也是必不可少的内容。奈何胡亥生性喜动不喜静,对于骑射分外热衷,而对于文法一类,却始终没有精进。 实则赵高心中十分明白,论资质,论能力,胡亥在嬴政的众多子嗣之中绝非佼佼者,甚至处于有些落后的位置。然而对赵高而言,这却正是他所希望的。 诚然朝中有如公子扶苏者,仿佛一把软剑,看似柔弱无骨,实则也是能伤人的。这样的人,他是无法全然驾驭在自己掌中的。纵然依附着他赢了朝中的赌局,日后充其量也不过是区区一个陪衬而已。有功之臣日后落得兔死狗烹的结局,他所见太多,深深明白,唯有在功成之时自立于不可撼动的地位,方才能高枕无忧。 而遍观朝野,嬴政子嗣之中,唯有这对他已然言听计从的幼子胡亥,能让他达到日后的目的。诚然他资质不佳,诚然他只是幼子,但朝中呼声最高的公子扶苏并不得宠,其余子嗣又不过寻常之辈,故而这胡亥,也并非全无机会。 在朝中诸臣都在观望徘徊,或者做着墙头草暂且依附扶苏的时候,他早已将自己的赌注压在了胡亥身上。 这是一个险招,但如若功成,其利自是不可言说。 念及此,他手中一个用力,在“亥”字的末尾留下一个极重的收笔。力道之大,足以让墨迹将笔下的竹片也渗透了几分。 正此时,胡亥风风火火地推门而入。赵高见状忙放下手中的笔,上前一礼道:“公子如何来了?” 胡亥笑道:“今日同哥哥们围猎,颇有些所获,便想着给带来赠与老师。” “颇有所获?”赵高让他在桌边坐下,又径自斟了一杯茶递到他手中,道,“却不知所获为何物?” 胡亥仿佛被他看穿了似的,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实则……不过是三只野兔而已,比不得射虎猎鹿的诸位哥哥。” 赵高浑不在意地笑道:“虽是猎兔,然而有所收获已令为师大为欣慰。”顿了顿,忽然问道,“不知长公子今日收获如何?” 胡亥摇首道:“他素来是不愿杀生的,便是在了也无所收获,更何况今日还缺了席?” “哦?”赵高闻言倒是挑了眉,沉吟了片刻道,“陛下可知此事?” 胡亥道:“围猎之事不过是我等私下约着消遣娱乐的,父皇只怕并不会十分挂心。过去不过偶尔去看看,然而自打东巡回来起……便已经鲜少露面了。” 他不过是无心之言,而一旁的赵高却是听者有心。蓦然一听这时间,他心中便已明白了七八分。猜想嬴政过去去狩猎之所,只怕多半是存了察看他骑射之术的意思,而东巡一趟,不知为何扶苏受了冷落,之后嬴政便不再前去了。 慢慢理出头绪之后,赵高明白了两点:其一,陛下对这位长公子的关注,只怕远远超出朝臣所以为的;其二,兴许是二人之前有了不可磨灭的间隙,总之这关注并不牢靠。 如此便意味着……他手中这份奇货,已然有着自己的价值。 念及此,赵高伸手在胡亥肩头拍了一把,道:“为师这便吩咐下人去将那野兔炖了,今晚……便留在此处用膳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