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日蚀计划

    航行纪元。

    我与名叫萧逸的仿生人通缉犯对峙许久后勉强起身，假装漫不经心地扫他一眼，环顾四周。他关闭了我房间内的智能控制系统，中控的遥控正在他修长的指间转动，我身上的佩戴式终端也被他取下。这个仿生人对航行纪元的科技竟然如此熟悉，我再次审视自己与他相较的情形优劣，判断硬碰硬完全没有取胜的可能。

    “吃点东西。”萧逸指了指放在我床头的一碗炒面，我半梦半醒时闻见的香味也是这个。他居然会做饭，我有些讶异地看他一眼，有许多问题想问，最终还是忍住。行星纪元人对饮食有别样的仪式感，这点我在资料中了解到时就很感兴趣。我出生于启动纪元末期，营养配比均衡且便捷实惠的营养剂已经成为主食，人类的寿命在更加科学与精细化的生活习惯下有了显著的延长。

    但不得不承认，原始的欲望并没有随着观念与科技的进化而消失。我昏迷了这么长的时间，他没必要在饮食里动手脚，权衡片刻后我端起碗来尝了尝。味道真的不错，我没想到飞船上出于人道主义储备的几样简单食材竟然也能让他做出这么丰富的味道。

    “还挺好吃的。”我诚恳地夸了一句。

    他把我书桌前的椅子拉到床前坐下：“是你见识得太少。”

    他倒是见识得很多，驾驶着行星纪元的设备，却切断了我和千目号的控制权，对我的飞船了如指掌。

    “你航行多长时间了？”我试探着问他。

    “按你们的说法，我来自行星纪元。”

    “我的意思是，你上一次启航的时间是？”我加重语气再次问。

    “行星纪元末。具体哪年记不清了。”他望着我。

    怎么可能——我内心的第一反应是，但没说出来，只是盯着他看了片刻，才再次开口：“你很熟悉千目号的系统。”

    他笑起来，我注意到他有枚泪痣：“我还知道日蚀计划。”

    千目号是一艘小型多功能飞船，适用范围非常广泛，主要运用于对光启号航线的测定与规划、另有寻找可停泊的星系、发掘可利用的能源、观测宇宙间的运动与变化等功能。我的千目号隶属于日蚀计划飞船列——负责对前往XY1123星系的航行轨道进行探索。

    日蚀是航行纪元初广泛流传的一个宇宙神话。航行纪元，顾名思义指地球上的幸存者们登上光启号流浪至今的时间，而在地球上生存的时光被命名为行星纪元。行星纪元末，有一队怀着探索精神且富有的宇宙探险家曾自费离开太阳系。他们在宇宙这片寂静的大海中经历了近百年漫长的航行，直至死前，地球已跨入启动纪元，终于传回一张模糊受损的图像。

    传说那是一张照片，飞船罩外许多遥远微渺的小星球散发着薄薄的光晕，远方挂着巨大的金色半轮，照片角落里摊开一封手写信。

    “我在这里灭亡，也在这里新生。记住将被蚀尽的太阳，我即将——”

    最后的半句话因像素模糊而缺失。

    故事真实与否众说纷纭。在行星纪元末，确实找得到这么一队宇宙探险家的记载，但现已开放的官方资料显示他们在出发几年后就与地面失去联系，而他们所携带的物资也不足以在飞船上度过将近百年。

    这不可考的故事之所以酝酿成某种坚不可摧的宗教，是因为不久后天文学家发现该探险队目标航道上很远的地方，可能真的存在一个能够满足人类生存需求的星系，被命名为XY1123号。

    日蚀的神话就此流传开来，探索前往XY1123号星系航道的飞船列在航行纪元初与光启号同时出发，该探索计划被命名为日蚀计划。

    但我知道，这并不只是神话，起码那张照片真实存在——在被选中作为执行员登上千目号前，我获得查看这张图片的权限。那挂金轮确实像半个太阳，但又好像有所不同，光芒过分强烈，荧荧闪烁着，像是穿透宇宙的高吭，隔着图片也几乎将人灼伤。

    纸条也是真的，并且确实由于图片受损而丢失了半句话，却并不是一句抒情诗。那字体并不规范，龙飞凤舞，写下这字的人一定处于紧急的情况下。

    “能源即将燃尽，任务结束。＊＊＊＊＊＊＊＊”

    已知的情报不止这张照片。与图片一同传回的还有拍摄照片时大致的方位。我曾问长官传回图片的是否是我们的执行员，执行的任务是什么，他们在能源燃尽后活下来了吗，这张并不完整的纸条究竟想表达什么，又是否值得信任。

    长官冷冰冰地回绝我，我的级别还不足以获得这些情报。过了会儿又叹息，“无论答案是什么，我们都别无他法。”

    同期有许多探索可生存星系的舰队被派出，我们被统一称作“行者”。出于宇宙神话的传奇色彩也好，还是这段指向不明却真实无疑的信息也罢，日蚀计划在高层有意推动下被推崇为众多探索计划中最具可能性的一个。真假尚未可知，但浮萍般的人类需要一个方向，尽管飘渺，别无他法。

    眼前的这个男人不仅有能力改造航空服，还能从我手中切断飞船的掌控权，甚至知道日蚀计划。我有些紧张地揣摩这个开着古董船的逃犯究竟什么来头，剥夺我控制权的目的又是什么？如果想争夺船上的物资和能源，大可直接杀了我。

    “我不想杀你。”他好像看破我在想什么，“就算你差点杀了我。”

    “没有人可以杀你。”我故意生硬地指出，“死亡的概念对仿生人不适用。”

    他的神色似乎黯了黯，旋即又笑：“看起来你对杀我这件事没有半点犹豫。”

    不，其实不是——我想起在舱外看见他时那份动摇，在动荡无比的航行中掀起轻微余震，只有我自己清楚当时多么岌岌可危。

    “先吃东西。”他扬了扬下巴，“吃完了我就告诉你我想干什么。”

    他没盯着我吃，起身绕着我的房间走了几圈，最后拿起我床头放着的相框看了许久。里面放着一张我参军宣誓时的照片。

    吃完后我敲了敲桌子：“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吗？”

    他回到我的床前：“光启号想要的那个东西我可以给他们。但在那之前，你得和我航行一段时间。”

    我皱了皱眉：“你呢？你想要什么。”

    萧逸笑起来——他的面部数据太完美了，我想，桃花眼弯起的弧度好似真的有温度一般。

    “我想要的就是我们一起航行一段时间。”他说。

    我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

    “不为什么。”他随口敷衍，又好像在逗我，“你可以猜猜？”

    “我不猜。”我拒绝他，“你用来要挟光启号的东西有关日蚀计划？你和日蚀计划有什么关系？”

    萧逸叹了口气：“你不觉得自己比我更像仿生人吗？”

    他确实比我所接触过的仿生人同行有人情多了，我试着在他身上找出有悖于人类行为逻辑的地方，却找不出任何破绽。若不是提前知道他是仿生人，我会把他当成真正的人类来看待，他看起来有真正的情绪、完整的人格、独立的思考和价值判断。

    我又有许多问题想问，比如他如何取回了自己的控制权限，比如像他这样高度类人的仿生人在行星纪元为什么样的任务而制造，再比如他为什么叛逃。

    萧逸在观察我，那双人造的眼睛湿润而冷冽，像一把水淋淋的刀划开我的皮肤。

    他忽然笑了，向后仰靠在椅背上：“你的问题也太多了。想问什么就直接问，我尽量满足。”

    而且他简直像是会读心术一样！他瞟了我一眼，又接着说：“我已经航行上百年了，这点东西还看不出来，我大脑里的数据库和处理器岂不是太没用了。”

    好吧——我长出一口气，终于对他说了第二句我真正想说的话：“你第一次让我觉得仿生人真的是完美的怪物。”

    萧逸垂下眼睛轻轻笑了。他睫毛很长，扫下一片阴影，眼尾的泪痣若隐若现——我忍不住吐槽他一个仿生人有什么必要镶一枚这么漂亮的泪痣。

    “不过我没对你用数据库。”他说，“也没那么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