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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窃

    

失窃



    母亲说父亲回来,会给招娣带一双新鞋子。招娣的脚边还沾着洗衣粉的泡沫,兴冲冲地跑到母亲身边,再次确认这个承诺不是她的幻听。因为喜悦,所以招娣看什么都觉得可爱。她害羞地挠挠脸,想要摸摸弟弟那红扑扑的脸蛋,却被母亲一个转身,躲开了。

    “你把外边的衣服洗完,你爸就要回来了。”

    招娣想要问新鞋子是凉鞋、布鞋、还是运动鞋?她总是穿着大人的塑胶拖鞋,脚后跟不仅生出厚厚的茧子,还磕破了几个脚指头。她想要一双全新且结实的运动鞋,那能保护整只丑陋的小脚不受伤害。可是,她不敢问。她怕母亲会心烦,一气之下让父亲不给她买了。她已经不想再穿别人的旧鞋子了。

    招娣干活时,一边期盼地望着院门口,一边面带笑意,卖力地搓洗毯子。都知道毯子遇水则重。家里的洗衣机是二手货,洗不净一家人的衣物。因此,她是家中唯一有效的免费工具。她那两条瘦弱的胳膊如同枯枝,皮下没有多少rou可供每日的消耗。家人仍在剥削她的生命。

    最难的部分是拧干衣物。尤其是面积与重量比一个十岁的小女孩的身高还要大得多的东西。招娣这台生锈的、落伍的残旧机器,发动起来全是嘎啦嘎啦的金属破裂的声响。也许是母亲看不下去了,放下怀中的宝贝去帮忙。她们一人站一头,相互配合,各往反方向扭,水啪嗒啪嗒地摔倒水泥地上。她们对看一眼,相视而笑。

    在招娣只有一两岁的时候,母亲对女儿仍存有单纯的爱意。随着丈夫的虐待加深,她为了减少rou体与心灵上的痛苦,便选择与他同流合污,齐齐将锚点对准女儿身的招娣。她还是爱着女儿的,只是母爱掺和着对丈夫的恐惧与仇恨。母女之间注定有一层戳不破的隔膜。她们看得到彼此的痛苦,却无法向彼此伸出援手。

    这个贫穷的四口之家是社会的弱势群体。父亲在社会上得不到应有的报酬;母亲在家庭中得不到应有的爱护;女儿在父母的权威之下得不到应有的疼爱。可是,这一对弱势的父母却将愤怒之刃挥向更加弱势的女儿。父亲责怪母亲生不出儿子,母亲责怪女儿是一个儿子。这个家庭是一个相互仇恨的制造机器。

    父亲到家之前,招娣已经把一双沾着泥沙的脚洗净,并且还穿上一双起球的卡通袜子。她徘徊在院子里,耳朵听见熟悉的马达声,便兴奋地跑上前去。父亲与朋友上市集,鸡鸭鱼和烟酒是必不可少的。招娣没有找到母亲口中的新鞋子。她壮着胆子去问父亲关于衣服的去向。当她见到所谓的新衣服又小又紧,就知道弟弟又有新衣服了。

    她的等待让人嗤笑。恨意的绿藤又长出了一根刺,深深地扎进她的心脏。她看着父亲手里拿着一辆玩具卡车,逗弄着母亲怀里的弟弟。他可以给弟弟买各种各样的玩具,却唯独不能给她买一双干净的鞋子。过后不久,这个玩具卡车就成为了弟弟的武器。

    小孩的“恶”是大人无法比拟的。他年纪不满三岁,就学会了欺骗和诬陷。他总是能在母亲来的前一刻啼哭起来,并委屈地指着jiejie。可以肯定的是,他喜欢看见母亲责骂jiejie。弟弟见多了父亲的一言一行,所以有样学样地拿起玩具,笑嘻嘻地砸向jiejie的脑袋。干活的招娣一刻也不停手,早已习惯这样的事情了。小孩咯咯地笑着,似比父亲的怪笑更加阴森。

    徐小云被声音惊醒。她瞪大双眼,警惕地左右移动眼轱辘,仿佛是在一片漆黑之中寻找笑声的来源。她找不到根源的,因为痛苦扎根在她的身体里。她悄无声息地离开卧室,独自坐在厨房里冷静思绪。厨房让她感到安全。里面的锅碗瓢盆都是经由她一手清洗与放置。她是它们的上帝。

    徐小云离开家乡之后,做梦的能力随之丧失。她由此感到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是这份幸运失效了。如今的没有工作的她有吃有穿有男人,幸福的日子过得太安逸了。没有精神的紧张与身体的疲劳的双重屏障,她再也无法抵挡梦魇的袭击。

    她双手抱膝,坐在冰凉的地板。天花板的一盏白炽灯往下照,在地上落下一个黑影。她记得他们冷酷的眼神,诡异的笑容,残忍的凝视和狰狞的面容。她没办法忘记,就像无法亲手砍断自己的四肢。她明白自己为什么羡慕哪吒了。他可以剥骨还母,削rou还父,将父母恩情如数还尽,而作为人类的她没有这个能力和决心。

    她将他们视为一种不堪回首的耻辱。因为,她不能告诉任何人,她曾经是一头没有意识,灭有思想,没有自我的牲口。她的出生顶多是为家庭填充一份免费的劳动力。她痛恨他们,也害怕他们。她被父亲惩罚过,所以知道挨饿的痛苦有多么的煎熬。弱小无助的她需要一口米饭和一个住所。她离开了他们,就是迎接了死亡。

    而如今,他们死了,徐小云还活着。如果说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役,那么她只是一个半死不活的胜利者。痛苦是一种难以痊愈的慢性疾病。他们比活着的时候还有能耐。他们看似死去了,实则依旧有能力折磨她的心。她干涩的眼眶没有一点湿润的痕迹。仇恨早就烧干了她的泪水。

    戒指呢?徐小云暗自问道。她摊开光秃秃的十根手指,心脏猛地被拧紧。她猛地站起身,回忆先前接触戒指的时候。背包里?戒指盒里?还是衣服口袋里?平日的她不会脱掉戒指,即便干活不方便,她也不会脱下来。那戒指怎么不见了?她唯一会脱掉戒指的情况,只有姨妈在场。

    一连串的记忆如同碎片拼凑起来:姨妈撕扯过她的背包;姨妈已有一段时间没有问她要钱了;姨妈曾因盗窃客户的钱财而被辞退……没错,没错!戒指一定是在那次的争执中,戒指从背包里甩了出去,然后不幸被姨妈捡去了!

    得知这个事实之后,徐小云仿佛得了哮喘,一口气提不上去。她剧烈地咳嗽着,唾沫从嘴里飙出来,仿佛溺在水里,四肢胡乱地挥动起来。在她快要摔倒之际,一个高大的身影冲进厨房,将她稳稳地托住。裘瞻博抱住妻子,神色慌张地问道。

    “是不是噎到了?”

    徐小云一见到裘瞻博,就像是找到了浮木,双臂连忙地拦住他的脖子,整个人压到在他的身上。裘瞻博顺势将她抱起,连忙走进客厅,两人一同坐在沙发上。

    不要小瞧一个女人的力气。裘瞻博被妻子搂得有点喘不上气。可是,即便难受,他也不会松手。他把脸埋进她的肩窝里,粗壮的双臂把她紧紧地抱住,那种力量仿佛要将她融进身体里,让彼此的血与rou混为一体。他暗自欢喜,因为他喜欢徐小云这份迫切的心情。

    裘瞻博在妻子坐起身的时候就醒了。他以为她是去洗手间,可是等了许久,人都没有回来。他想,她不会是去以前的卧室睡了吧?没理由的。她要做什么事情之前,总会和自己报备一声。于是心存疑惑的他走出卧室,顺着二楼找到一楼的厨房。他藏在门外边的阴影之处,看着妻子六神无主地喃喃自语,接着宛如触电般地抽搐起来。

    裘瞻博轻抚妻子后背的手自始至终都没有停下来。他感受到妻子呼吸逐渐平缓下来,勒住脖子的手臂也慢慢失了力度。他亲了两口她的侧脸,手掌接触衣服柔软的布料,安慰的语气也跟着柔软下来。

    “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徐小云松开手臂,看到裘瞻博一副滑稽的样子。他的衣领歪了,头发乱糟糟的,东一块儿翘起来,西一块儿塌下去,可能是刚睡醒的原因,也可能是她刚才的行为太激动了。他好像也知道当下的模样有些上不了台面,于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整理起凌乱的头发。

    只是,这样一种毛毛躁躁的形象对于徐小云来说,也不失为是一种戳心窝子的可爱。她再一次揽住裘瞻博的脖子,信心满满地说道。

    “你怎么弄都好看!”

    裘瞻博一听,心里顿时快活起来。他又亲了两口徐小云的脸,问道。

    “刚才是不是半夜偷吃东西,不小心被噎到了?”

    “差不多吧。”

    “现在还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没有了。”

    “如果不舒服,我们就去医院看一看。”

    “不去医院。”

    “真的没事?”

    “真的。”

    “既然没事,那我们去睡觉好不好?”

    “好。”

    裘瞻博像抱孩子似地一只手臂托起徐小云的屁股,一只手臂搂住她的后背,轻松地走上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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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催我,我就有动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