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令君,你这么正经,不累吗
第一章 三月,暮春之初,桃红柳绿。 “那个人是谁?” “哪个人?” “你们那群人里……最漂亮的那个。” “你也太打击我了吧!难道你不是一眼就看中我了,才叫我带你来熟悉环境?” “那是因为郭大人你……看起来特别风流倜傥。” “这话我爱听。漂亮……你可千万别当着荀彧的面说这话。” “他就是荀……尚书令?为何说不得?” 郭嘉驻足转身。 “刘使君,嘉得给你提个醒。这许昌城内有三件事,是人人皆知,却一件也不能议论。” 刘备作揖:“愿闻其详。” “这第一件事,是司空大人的喜好,说不得。” “什么喜好?” “司空大人,喜欢嫁过人的女人。” “……好像听说过。” “因为这事害死了长公子昂,还把丁夫人气跑了,所以说不得。” “知晓了。” “这第二件事,是荀令君的脸,夸不得。” “夸了他会打人?” “不会。他只会冷漠地盯着你,看得你羞愧万分无地自容恨不得为自己的浅薄找个地缝钻进去而已。” 刘备微笑:“那第三件事呢?” “这第三件事嘛,就是我郭奉孝,骂不得。” “骂你作甚?” “违法乱纪的事,除了杀人放火,其他的,嘉什么都敢干。可是没人敢骂。” “为什么?” 郭嘉指了指天,怡然自得:“上面有人罩着。” “……潇洒不羁,年少轻狂。” “痛快!就冲使君这话,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别告诉别人。” “请带路。” …… “结果长文和奉孝闹起来了?” “嗯。将军叫得……够亲热的。” 说起来,这陈群还是刘备随着曹cao亲自从徐州接出来的。虽然已经不是过往的上下级关系,同属司空麾下,也不至于成见如此之深。不过这陈群偏偏不待见刘备,刘备对陈群也是爱理不理,低头抬头间难免尴尬。好在陈群很快找到了目标,把矛头对准了郭嘉,结果苦坏了众人。不过是犯了些不知悔改的小错、乱了几条有待争议的法纪,到了陈长文这里就成了馨竹难书的罪过,明示暗示司空不能纵容违法乱纪之人、兹乱天下之大治。曹cao爱贤才,更爱诤臣,既不能真罚郭嘉,还要鼓励陈群继续谏言,和事佬不好当,拉得看戏群众一起下水两边劝。荀彧刚躲了那边,这边刘备就过来了。 刘备与此二人不同,他最大的本事,就是会搞人际关系。起初打黄巾贼,一路败绩一路升官;后来弃官投奔老同学公孙瓒,一边打袁绍一边笼络袁谭;再后来帮助陶谦打曹cao,几乎没有胜绩,却能让曹cao对此君刮目相看,大有相见恨晚之感;最后得了陶谦的徐州,还想在袁术、吕布间如法炮制一次,这二人却不买他的账,合伙端了他的老巢。虽然不知这算是“秀才遇到兵”还是“痞子遭土匪”,不过这人自来熟的本事,荀彧总算是见识了。 “长文是备旧部,奉孝是备新友,他们二人的事,自然也就是备的事。你说是吗,令君。” “……自是如此。” “这二人之辩,令君更倾向谁?” “这……” 与刘备相反。郭嘉是荀彧旧幕僚,陈群新来许昌,与荀彧尚且泛泛。只是此题要么不答,要答就不可偏私,倒让荀彧两难。 “这个问题,荀某难以回答将军。” 刘备不追问:“备更倾向郭奉孝。” “这是为何?” “长文忠直,事必以正,这点备早有所领教。而奉孝不拘小节,乱世无典,用才当须如此。” “……” “令君笑什么?” “没有。我只是觉得,将军答得如此爽快,只怕长文听到会不太高兴。” “他不高兴我又不是一两天了。” 荀彧来了兴趣:“哦?” “那年我还是豫州牧,陶恭祖以徐州资我,长文劝我别去,我没听,后来就结仇了。” “这……”荀彧有些迷茫,“恕我直言,将军接管徐州在当时看来是众望所归,后来也是时运不济,长文善度时事,岂会因此仇恨将军?” “他恨我不是因为我没听他话去了徐州。” “那是因为……” 刘备揉了揉眼皮:“因为我到现在都没跟他道声歉,说句长文,我知错了。” “噗——”荀彧收敛笑意,“咳。那将军为何不给他道歉?” “我又没做错,为什么要道歉?” “这个……有些人是比较在乎这种事。” “令君也在乎?” “我?”荀彧想了想,人主自当需要善纳谏,若真是不纳,再谏符合时宜之策即可。道不道歉……倒是次要的。但是倘若真的做错却又毫无反省……的确是令人有些不悦。 “荀某只做份内之事。他人之事,概不喜管。” “哦。” 刘备低头饮茶不语。荀彧才惊觉话题不知何时引到了自己身上,于是如梦方醒。 这人有些蛊惑的本事。与他说话,不知不觉就放下戒心了。 “说到长文,我倒是想起了他父亲陈纪。” “……” “令君,怎么了?” “没事,你说。” “备在徐州时,与颍川陈纪、广陵陈登、北海孔融这些文人相处得十分融洽,常论天下大事,论及桓、灵二帝,没有不痛恨惋惜的。时局衰至今日,皆因此无道昏君。” 荀彧认同地点点头:“不过这些话,在许昌还是少说为妙。” “令君关照于备?” 荀彧莫名:“什么?” 刘备微微颌首:“令君的叮嘱,备记下了。” “……不客气。” “说起这三人,各有千秋。陈元方最年长,喜文学,性格恢宏严谨;陈元龙执政徐州,大度豪放,有古侠士之风;这孔文举么……虽为孔子之世孙,名不副实。” 荀彧犹豫了一会儿:“……如何不副?” “孔夫子温良恭俭让,文举虽其后代,不喜周礼,倒好老庄之说,常与名士坐而论道、整日清谈,是谓不副儒生之实。” 荀彧忽然有些后悔刚才没忍住,因为他已经知道刘备接下来会说什么了。 “对了,这孔文举有一好友也是当世才子,名叫祢衡,不知令君是否认识?” 果不其然。 “祢衡也与孔融一样骄狂不羁。当日,祢衡游学许昌,受司空大人辟官不应,裸衣击鼓、高歌笑骂,惹得诸君痛恨不已。这事传到徐州,众皆拍手称快,唯独备不言笑。” 荀彧紧紧盯着黑檀木案,在一处不显眼的地方发现了一道裂缝,尤为刺眼。 刘备笑着摸了摸下颌:“有人问祢衡:陈群、司马朗如何?祢衡答,杀猪卖rou之辈。此二文生本与屠夫无关系,大概是因为二人性格聪敏审势,被他看做是趋炎附势,故用市井之徒讥讽。” 裂缝虽细,瑕疵已成,不可不弃。 “又有人问,曹公、赵融以及……阁下如何。祢衡答曹公才不甚高,已有委婉赞誉之意;听说赵融喜食荤腥,便说赵稚长可以做个监厨……哈哈,令君你说,这人是不是很有趣?” 有趣、有趣。 “又见阁下生得仪容不凡,称阁下可……借面吊丧。” “……” 刘备以指腹拭杯口,抿于唇边,略微抬头睇眄荀彧,缓缓拉长了语调。虽是饮茶,偏露醉态:“令君美如冠玉,不多打扮已是傅粉施朱之态,拿去吊丧,未免太过大材小用……” “惭愧,彧无才无德,空有貌示人。将军忠义节烈、豪气干云,自是不屑与彧此等俗士为伍。” 刘备茶醒,慌忙坐正:“文若,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将军反复……你叫我什么?” “咳。”刘备讪笑:“备在青徐辗转之际多次听闻令君,以君为子房再世、王佐之才,故早已心生仰慕,以至当真相见后口舌不利。方才一番鄙陋村夫之言冒犯了令君,后悔不迭,还请宽恕于备。” 荀彧叹息一声:“将军言重了。彧在颍川也有所耳闻,知将军行事素以和为贵、以德为重、以武为道、以仁义为先;愈败而名声愈广,愈流离而敬者益重,愈失散而追随者愈多。将军若是草莽之辈,天下岂有义士?” “……令君?” “虽志士可为将相者亦少。将军虽已无缘逐鹿,以良将骏逸立世亦当实至名归。何需以便辟示人?” “我……” “《孙子》曰:将者,智、信……” “令君、令君别说了。”刘备以手扶额,“……你看地上有缝吗?” 荀彧轻声哼笑。 “令君真是这样看备的?” “当然。” “那是我误会了?” 荀彧不解:“误会什么?” 刘备笑而不语,一双眼上下扫视着荀彧,看起来就像在算计什么一样。荀彧佯装淡定,还是挡不住由脊背爬起的一股发麻感。幸而刘备没有打量太久,片刻便告辞,荀彧起身相送。 “令君,你有没有什么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 荀彧皱眉:“没有。你问这个做什么?” “金钱、地位、美人、豪宅、华服、珍馐……” 荀彧笑:“抱歉,这些我全都不缺。” “真的一件也没有?” 荀彧已经大致明白了刘备的意思:这莫约,是要送礼。 “你要这么说,还真有。” “哦?” “彧此生唯愿: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全是为他人忧虑,毫无私欲?” “私欲亦有。”荀彧对着刘备微微作揖,“在其位,谋其政,竭智尽忠,修身笃行,无终食之间违礼。此生唯恪、谨二字,彧死不敢忘,愿将军察之。” “这么正经……不累吗?” 荀彧不正面回答:“尽力而为。” 刘备笑着回礼:“备知道了。令君就送到这里吧。” “嗯。” 荀彧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目送刘备走远。然后伸出手来,低头看了看掌心。